自波旁王室最后的国王和王后相继被送上断头台,整个巴黎终于从革命的兴奋中脱离出来,而后陷入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情状。
年轻的执政官罗伯斯庇尔与人们设想中的完全不同。出身贫寒的他不喜欢宴会,而且也不喜欢奢侈。大权在握,反倒崇尚克己复礼。前不久刚刚颁布的风月法令,则是将所有贵族都置于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上。
常年混迹于沙龙和酒会的巴拉斯很懂得看人眼色,短短几日就博得了罗伯斯庇尔的信赖,很快就过回了往日在官场如鱼得水的快活日子。
值得高兴的是,有了巴拉斯在一旁的煽动,罗伯斯庇尔拒绝宴会的决心终于被动摇。
自革命之后的第一次大型宴会,便为革命凯旋归来后的将领军官们举办。
新上任的执政官罗伯斯庇尔此时也恰好是最为春风得意的时刻,难得放松下来,习惯了作风简朴的他第一次对此放浪不羁的行为视若无睹。
正因为有了年轻执政官的放任,这才让旧贵族们在国王和王后被斩首过后第一次放心地戴上了扑了香粉的假发,穿上了华丽繁复的礼服,在今晚重温往日奢华糜丽的生活。
旧贵族千金们也再度佩戴上了自己压箱底的珍贵首饰,将自己妆点的格外妩媚动人,以期博得在场的某位年轻军官的欢心。
如今的军官早不是人们眼中的兵痞流氓,而是人民心目中的英雄,备受人们尊崇。有军功的军官们不仅不缺少钱财和荣誉,也不必如同普通士兵们一样在前线厮杀搏斗,担心自己的性命。
如果能嫁给他们,也就意味着菟丝花般的千金们找到了一个安稳的依靠,在风雨飘摇的革命中的巴黎能够得到平静的生活。
只是为了安全的活下去,贵族小姐们便要舍弃自己作为贵族淑女的气度和礼节,费尽心思讨好这些可能连社交礼节都不甚了解的军官。
同样作为旧贵族千金,伊童的打扮要显得素雅得多。
她穿着粉蓝色的长裙,那颜色曾是玛丽王后最钟爱的色彩,但即便是她已经被斩首,现在也同样流行。
精致得当的剪裁,使得简单的款式也焕发出别具一格的魅力。裙摆被裙撑顶起,花瓣般簇拥着伊童,更不用说穿着它的人本就有着令人趋之若鹜的出众美貌。
伊童本就是最娇艳的玫瑰,即便只是安静坐在宴会的角落里,也有不少人主动来找伊童说话搭讪。大胆些的,直接便来邀请伊童一起到舞池跳舞。
但伊童都没有答应下来,微笑着婉拒了一个又一个前来的年轻人。
不过仍有人不死心,哪怕明明有了前车之鉴依然执着的想要再去美人跟前试一试。几次下来,汇集到伊童面前的人越来越多,自然而然引起了不远处的罗伯斯庇尔的注意。
这位年轻的新任执政官实际上并没有太出众的相貌,但是文雅的出身和经历让他总是有纨绔贵族们身上所不具有的书卷气质。
但与身上所表现出的温润的气质相反,他有一双十分冰冷阴沉的灰色双眸,加之罗伯斯庇尔一贯的铁血手段,还是让原本对他的抱有憧憬的贵族千金们都望而却步了。
在喧闹声中,罗伯斯庇尔灰色的眼眸漫不经心地扫过来,最后定格在伊童身上。他浅浅地抿了口杯中的香槟,望着被人围在中央,看上去很是不知所措的伊童,唇边难得露出细微的笑意。
“那位小姐是谁?”罗伯斯庇尔淡淡的笑了笑,而视线始终在伊童所在的方位徘徊。
作为宴会的主办者,久经情场的塔利昂夫人很快觉察出来执政官微妙的心思。她用折扇掩住红唇,明知故问:“您是在说卡佩公爵家的伊童小姐吗?”
伊童的身影在错杂的人群中很快开始若隐若现,这无法控制的感觉使得罗伯斯庇尔很快皱起眉,不耐烦的应了一句:“应该是吧。”
罗伯斯庇尔语气里极力控制的不耐和烦躁被塔利昂夫人轻易的就觉察了出来。她不敢再玩笑,谨慎的慢慢地说道:“或许您会想邀请她跳一支舞?”
听闻塔利昂夫人的建议,罗伯斯庇尔表情终于有所松动,身体则依然绷得很紧,眼中难得泄露出犹豫的神色,迟疑的说:“但我,并不擅长跳舞。”
要是让他指挥革命和前线战斗还好,但邀请一位文雅的千金跳舞却会让对如何与女性相处毫无经验的罗伯斯庇尔手足无措。
“没关系,”塔利昂夫人眼尾微挑,笑得十分狡黠,“机会总来源于不断的尝试,巴拉斯和我,哦是我们都很乐意看到下一次您和伊童小姐共同出席我们的舞会。”
她这话带有十足的引诱的意味。若是在往日,这话甚至不能引起罗伯斯庇尔半点表情的变化。但很明显,罗伯斯庇尔这一次没能抵挡住塔利昂夫人的引诱。
罗伯斯庇尔垂放在一侧的手不自觉收拢,面色如常,但显然已经因为塔利昂夫人的诱导而有了几分心动:“舞会太过铺张奢靡,不适合时常举办。”
塔利昂夫人当即明白过来执政官话外之意,微笑着说:“没什么,不过我相信伊童小姐不会拒绝您。”
待到罗伯斯庇尔起身走向人群,塔利昂夫人才放下用以掩饰面部表情的折扇。
她懒洋洋地往沙发上靠去,对着身侧时任司令官的巴拉斯慵懒调笑道:“看来我们的执政官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春天。”
中年发福的巴拉斯总是带着和善的笑容,但眼中的精明算计无可避免地暴露出他投机趋利的商人本性。
“那可真是个好消息,或许为了美丽的小姐,他会愿意主动举办大型宴会?”巴拉斯笑着喝下一口香槟,香甜馥郁的气泡酒让他满意地眯起了眼。
塔利昂夫人闻言冷笑了一声,咬牙切齿道:“卡佩公爵却不一定愿意将自己的女儿送给他。”
“卡佩如果想要自己和家人活下去,他必须作出取舍。”巴拉斯摇摇头,“只是一个女儿而已,换取一场各自欢喜的婚姻,这很值得。”
“私自妄议执政官和一个未婚的年轻女士,就是你们所谓贵族的闲暇之趣么?”
热烈交谈间,却听见一道冷淡至极的嗓音乍然在身后响起,不由惊得塔利昂夫人和巴拉斯身体一滞。
待看清楚说话的人,塔利昂夫人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摇着手中折扇娇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波拿巴将军。”
巴拉斯迟疑了半秒,不太赞同塔利昂的热络,却依然微笑着与波拿巴点头示意。
塔利昂夫人口中的波拿巴将军,即是未来法兰西第一帝国的缔造者拿破仑·波拿巴,以铁骑征服泰半欧洲大陆的伟大君主。即便经历了几次失败的战争,遗体依然留存在荣军院,供后世瞻仰。
但是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炮兵军官,尚未走到日后的高位,神色间也未体现出日后的骄矜。此时穿着一身崭新的并被熨帖平整的军官制服,俊美的五官被三角军帽帽檐下的阴影覆盖。
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如同鹰隼般锐利,冷冷扫过来时足以人背脊生寒。但苍白的皮肤却又冲淡了些许拿破仑身上的戾气,让他看上去文弱纤细了许多。
塔利昂夫人知道拿破仑此时在罗伯斯庇尔面前颇得信任,也不愿就这点小事与他生怨,忙岔开话题道:“将军怎么不去舞池里跳舞呢?”
“我不是很喜欢跳舞,”拿破仑瞥了一眼故作镇定的塔利昂夫人,淡淡地回复道,“多谢您的好意了。”
“你们在聊什么?”
此时忽然又响起一道陌生而清甜的嗓音。原来,话题的主人公伊童不知道何时已经走了过来,正站在几人身后。
和她站在一起的罗伯斯庇尔神色淡淡,看不出心情如何,便也无法判断他是否听到了刚才的那番对话。
“好久不见,卡佩小姐。”塔利昂夫人很快收起之前对待拿破仑时僵硬的表情,转而又笑意盈盈道:“时间过得可真快,没想到你现在已经出落得这么漂亮了。”
“多谢夸奖,您也一如既往地风姿绰约,不是么?”伊童回以塔利昂夫人一个礼貌的笑容,“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塔利昂夫人实在不明白伊童为何一定要刨根究底,只能脸上艰难维持着笑容,半晌才说:“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和波拿巴将军聊了些他在军中的趣闻。”
“的确如此,波拿巴将军见多识广,我们都听得十分入迷。”见势不妙,先前还一言不发的巴拉斯突然出声帮腔。
毕竟塔利昂夫人暂且还算是他的情/妇,巴拉斯适时还是需要替她维护一份体面。
伊童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而后看向低着头沉默着的拿破仑:“我也很有兴趣听听您的故事,您愿意和我聊一聊吗?”
“在下更擅长讲述行军计划,并不擅长讲故事。”
拿破仑突然偏过头不去看她,耳后至脖颈一片通红,但声音却依然很冷。
被拆台的伊童也不恼,反而笑了起来,嘴角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体贴的道:“那好吧,我很期待下一次见面能听到您的故事。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先知道您的名字。”
“拿破仑·波拿巴。”拿破仑并未抬头的意思,始终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脚下,良久才继续说道,“我的名字。”
“很高兴认识你,拿破仑将军。我叫伊童·卡佩,我随时随地都恭迎你的故事。”听到这个名字,伊童的身形明显一顿。不过她很快就恢复如常,神态自若地说道。
不知伊童的话让他想到了什么,拿破仑的表情变得十分奇怪。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眼笑容温暖的伊童,缓缓道:“祝您玩得愉快。”
“你也是。”
伊童笑眯眯地说道。
一场风波过后,年轻的军官稍稍收敛几分身上的戾气,安静地端坐在沙发上,而塔利昂夫人和巴拉斯的表情则十分生硬。
难得一场可以寻欢作乐的舞会,他们并不想因此惹了拿破仑,导致罗伯斯庇尔的不快。
不过罗伯斯庇尔显然并未察觉出现场气氛的尴尬。他绅士地先让伊童落座,而后自己才在她身边坐下,温声问道:“想喝什么?”
“我想要一杯红茶,”伊童礼貌的笑了一下才轻声道,“不知道您能帮我取一杯来么?”
罗伯斯庇尔显然很享受这种被小意奉承的感觉,冷峻的眉眼显而易见的温和不少:“当然没问题,你想加点牛奶吗?”
伊童跟着笑了起来:“我想还要再加一点方糖。”
当伊童笑起来时,她脸颊边两个小酒窝便仿佛盛满了醉人的琼浆,又像清晨林间袅娜缭绕的烟雾,搅得人心痒难耐。
罗伯斯庇尔很快垂眼盖去复杂的神色,才招招手叫来一位侍应生,将需求告知对方,而后悄无声息地将小费压在了侍应生端着的盘子下方,嘱咐他务必动作迅速。
而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拿破仑忍不住看向沙发另一端坐着的伊童。
她的面容生得十分精致美丽,虽然还带着几分未褪的稚气,但仍旧能看得出日后的绝代风华。
尤其一双漂亮的翠绿色的眼眸,让拿破仑有一瞬间想到了家乡科西嘉葱郁的森林。不过在伊童发觉之前,他便很快低下头,独自品味着这第一次心脏悸动的感觉。
这安静的氛围实在太过古怪,而也是为了缓解先前的事情所带来的尴尬,塔利昂夫人率先开口打破了一室沉寂:“卡佩小姐,你怎么突然回到巴黎了呢?”
“父亲得知革/命的消息,始终不肯放心巴黎局势,执意要回来看一看。我和母亲拦不住,便也就跟着回来了。”
伊童如是解释道,随后看到塔利昂夫人意犹未尽的表情,又补充了几句:“最让人惊喜的是正巧赶上了夫人举办的舞会,您的美貌真是让人见之难忘。”
塔利昂夫人终于得了夸赞,刚才留下的忿忿也便消散了不少,再度笑起来:“卡佩小姐的夸赞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不过还是归功于罗伯斯庇尔阁下的支持,今晚的宴会才得以如此成功。”
伊童赞许地点了点头,附和道:“的确。”
执政官维持着矜持的神色,容声开口:“过誉了。”
伊童抿着唇微笑着没有说话,视线却停留在了沉默的拿破仑身上。
拿破仑被她这么目不转睛的盯着看,终是难以再维持现在面无表情的状态,紧紧地皱起眉来。
半晌,他的嘴里才艰难吐出一声含混不清的鼻音:“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