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烟色玫瑰05

雷加米埃夫人与塔利昂夫人虽然同为巴拉斯的入幕之宾,但在上流社会中却有着截然不同的风评。

塔利昂夫人妩媚多情,对那些年轻但家道中落的青年们多有照拂,常有风流韵事流传,而雷加米埃夫人更多以慷慨的艺术收藏家闻名。

不过毫无疑问,貌美端庄且富有极高艺术造诣的雷加米埃夫人在这些自诩高贵的法国贵族之间,显然要更胜一筹。

伊童今日着一身华丽的海蓝缎面长裙,肩搭柔软的白色蕾丝披肩。长发被心灵手巧的弗尔达挽成一个高高的发髻,正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其间点缀着几颗恰到好处的昂贵宝石。

伊童的美貌一向令人惊叹,而这番盛装打扮更加深了她带来的这份惊艳,极尽完全地展示了独属于少女的曼妙和美丽。

“夜安,雷加米埃夫人。”

她微微屈膝向沙龙的主人示意,目光随之一转,当即便将今夜出席的重要人物铭记在心。

然而伊童视线一凝,猝然对上一双熟悉的灰色双眼。

富歇慢条斯理地从沙发上坐起身子,向伊童颔首示意。他依旧是一身朴素的黑色外套,红色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只是在神情中多了几分运筹帷幄的从容倨傲。

“好久不见,卡佩小姐。”富歇浅淡的扯动唇角,露出一个看上去并不友好的僵硬笑容,“听说您的两位兄长即将结束在北非军团的役期,是吗?”

伊童打开手中折扇掩去脸上的神色,不露痕迹地启唇应声:“确实如此,不过我只希望巴黎不会吝啬接待两位方从战场脱身的年轻人。”

富歇沉吟一息,读懂了伊童的弦外之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卡佩可是巴黎最高贵的几个姓氏之一,怎敢有所苛待。”

他轻描淡写的将问题中心重新集中在所谓的家世上,让伊童准备好的措辞只能堪堪堵塞在喉头,半晌才礼貌地应和:“您说得不错,但我想卓著的军功并不逊色于高贵的出身。相较于所谓以爵位互称,想来我的两位哥哥也会更喜于听到诸位称呼他们的军衔。”

雷加米埃夫人适时握住伊童柔软的手,在富歇就此话题想要继续谈论下去前开口道:“我早在您母亲口中听说过你二位兄长的名字。北非军团十分危险,他们能有如此成就既是命运女神的眷顾,也是能力使然。如今他们平安从战争中返回,理应为他们举办一场盛大的欢迎晚宴。”

伊童并未否认,坦然回答:“我正是这么想的,也好把他们介绍给大家。毕竟他们许久未踏入社交圈,总会有些羞涩。”

富歇注视着伊童美丽夺目的面容良久,还是冷冷的说道:“意大利战场接连取得胜利,接下来,作战的重心将会转移至北非。”

伊童神色一凛,而后便很快放松下来。面上不动声色,心绪却是已然百转千回。

北非的大部分地区都是英属殖民地,然而在革命过后,英国匆匆进入君主立宪制,对其内政便已忙得焦头烂额,更不必说对其他殖民地的管辖了。

如今法国刚经历过大革命,保皇派正在暗处蠢蠢欲动,四方更有联合起来的反法同盟准备扼杀这来之不易的革命成果。

为此,远征埃及是相当有必要的重要举措。

身在巴黎的军官大多背有靠山,已能享有富贵安定的生活,便不会轻易揽下这样的艰巨任务。那么被执政府视为威胁,且已然行军在外的拿破仑自然而然就会被调派往远征埃及,且一旦决定,这便将是板上钉钉的决策。

富歇已从卡佩公爵口中知晓其欲为幼女缔结婚约的事情,也对伊童和拿破仑之间的暧昧情愫有所了解,因此才提起这件事。

“革命为年轻人们创造了一个可以早早出人头地的好时代,”雷加米埃夫人摇动着手中的折扇,笑容柔软甜蜜,“不过要我说还是巴黎好,总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富歇冷笑一声,对雷加米埃夫人好心的解围不置可否,而是继续对伊童道:“话我只说到这里,该怎么决定还是要取决于你。新大陆的未来不可估量,无论你怎么选,都有足够的后路。”

他不是来为卡佩公爵做说客的,谨慎如富歇,从来只在至关重要的最后一刻才作出决定,现在也是如此。

说完,富歇就已经偏开头,把决定权交给伊童,转而和另一位督政官卡尔诺相谈甚欢。

“多谢您,夫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伊童反握住雷加米埃夫人的手,抚慰般地弯起唇角,“正因为年轻,所以前途无量。”

她的话自然引来附和。

盖因得知今天的沙龙晚会伊童将会出席,巴黎不少贵族青年和年轻军官都选择前来与会。

其中就包括五位督政官之一的勒图尔纳的长子,即年轻的勒图尔纳子爵。他还没有继承父亲舒瓦瑟尔公爵的爵位,但已经在社交圈有了不小的名气。

他继承了来自母亲的好相貌,又继承了父亲作为军人的作风,有着高贵的品质,是不少巴黎贵族小姐们倾慕的对象。

勒图尔纳原本只是听从朋友的建议来一睹盛传的卡佩小姐的风采,心中其实并无太多旖旎情愫。

可当他真正看到伊童时,勒图尔纳忍不住为自己先前的鲁莽判断感到懊悔。

聪慧与容貌同时在伊童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优越的家世更是为此锦上添花,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为伊童的魅力增加筹码。

怀着青年独有的热情,勒图尔纳端着一杯色泽透亮的红酒迈步走向了伊童,谨慎地率先开了口,“夜安,卡佩小姐。”

伊童转过身来,向年轻的勒图尔纳子爵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合度微笑道,“夜安,子爵阁下。”

遥远的意大利战场,拿破仑依然遵循他习惯的集中全部兵力各个击破的原则,正率领着他的军队在炮火声中驰骋在狭窄的关隘。

猛烈的炮火声中,拿破仑却忽而勒马一顿,本就白皙的肌肤在深色的阴影下愈加显露出一种由不安和惊疑带来的苍白。

副官布里昂持握着手中军刀,匆匆策马而来,无情的将拿破仑身侧一个试图偷袭的意大利士兵的胸口狠狠刺穿,滚烫的鲜血随即飞溅出来。

鲜血溅上了拿破仑的面颊,他却仅是微微翕动睫毛,将遮碍视线的血滴落下,对方才的惊魂一刻宛然浑不在意。

枪炮声震耳欲聋,布里昂一边挥动着手里的军刀奋力厮杀,一边不得不拔高了自己的音调,才能唤回眼前正在走神的年轻指挥官的理智:“指挥官先生,这里很危险,您必须前往前方已被我军攻克的安全地带。”

拿破仑终于抬起头瞥了布里昂一眼,接下来的下意识的举动,却是将怀中珍藏的装有伊童小像的怀表拿了出来——画像表面的玻璃不知为何突然碎裂,斑驳的碎痕盖上了伊童精致的五官。

就像是一件完美的瓷器突然被人打碎,让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令人窒息的迷雾。

“我的爱人出事了,”拿破仑下意识攥紧了手指,脸上腾起由于暴怒带来的深红,却又交织着少年一般的惊惶,最后依然故作镇定的说,“布里昂,继续前进。”

他没有再去看怀表,而是重新握紧了手中的军刀,用力策马,再度在山谷间奔驰起来。

那一刻,拿破仑身上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他不停的挥动着手中的军刀,敌人的鲜血也就随之不断的涌流出来。

因为有如此英勇的指挥官坐镇,这支军队也有了不畏生死,冲锋陷阵的巨大勇气。

尽管如此,撒丁士兵的涣散来得还是太快,让所有法军士兵都有些意想不到。英勇的法军在山谷中自由穿梭如入无人之境,红白蓝三色旗帜很快飘扬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待布里昂终于护送拿破仑来到空旷地带时,撒丁驻防空无一人。

原本用于驻扎防守的营地已经被仓促逃跑的士兵们遗弃,留存的大批军备自然也就未被带走。拿破仑的部队虽然没有记录下此次战斗中太多的杀敌数目,不过这些军需也算得上是一批丰渥的战利。

走进营帐,拿破仑才将怀表珍重的重新拿了出来,指腹缓缓摩挲过粗糙纸面。

面对布里昂犹疑不解的视线,半晌后,他才悠长叹息一声,嘶哑着声音,“属于阿尔卑斯山脉的天险已经突破,魔术般的屏障消失在我们的身后,撒丁王国在我们面前恐惧得丢盔弃甲。从此这片土地上,没人可以阻挡我们前进的步伐。接下来,我将代表督政府往同撒丁签署停战协议。布里昂,你派人挑选出一半缴获军备作为战利品转交巴黎,剩余军备则全部收归我军士兵拥有。”

消息从战场传到巴黎至少需要两天时间,拿破仑不待督政府作出指示就开始行动,毫无疑问是狂悖自傲的表现。

不过布里昂心中并不为巴黎的那些所谓大人物可能有的怒火和猜忌感到畏惧,他满怀热血的接下了拿破仑的嘱托,匆匆转身离开了营帐。

布里昂忍不住开始畅想着自己回到巴黎后的日子。他会被冠以中校军衔,成为新兴的持剑贵族。而且他还会有稳定的两万法郎年金,那些美丽的交际花也会对他殷勤有加。

布里昂坚定不移的相信拿破仑完全能够让自己实现这个目标,其他跟随拿破仑的士兵自然同样如此相信。

待到布里昂的身影完全消失,方才还一直沉默着的拿破仑忽然站直了身体,目光投向营帐外已经开始西垂的昏黄落日。

“再等一等,我很快就可以回到巴黎去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