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烟色玫瑰07

“你大可放心,我没有在同你说笑。”雷加米埃拂开厚重的裙摆,从容在一旁柔软的扶手椅上落座,随后掀眼看向伊童,启唇道,“富歇始终还是太过谨慎,可其他四位督政官又没有放手一搏的勇气,所以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波拿巴身上。”

她冷静地仔细分析着巴黎市政厅的局势,试图借此说服伊童加入自己的计划:“波拿巴如今在意大利战场过得风生水起,而且他领兵在外,市政厅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加之如今督政府的无能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上台前许诺给民众的一切愿景没有几项做到。所以只要再稍微有些助力,整个法兰西的人民很快就都会倒戈倾向波拿巴,就像当年抛弃罗伯斯庇尔一样抛弃现在的督政府。”

伊童微微垂着头,避开了雷加米埃刺透逼人的视线,在脑海中逐一拨开繁冗的思绪,方才缓声道:“你说得对,但绝对不是现在,心急注定失败。依我看,有军功是一回事,可人民的支持是另一回事。拿破仑现在没有民众基础,现在贸然出手,只会被当成反对共/和的保皇党或者是欲卷土重来的雅各宾派。更何况,要想推倒巴拉斯,我们不得不依赖富歇和塔列朗。如果他们不点头,这项计划就很难进行下去。”

“你考虑的一点没错,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雷加米埃顿时莞尔,一扫方才提及往事的阴霾,容光焕发地道,“不过别忘了你的两位哥哥,如果我的消息不错的话,应该是兰登和尚特尔中校,对吗?”

既然已经涉入这趟浑水,伊童也不做任何隐瞒,大方承认:“是这样不错,您的意思是?”

雷加米埃微笑着睨向前方的大幅油画,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指间的戒指:“远征埃及一战在所难免,到时北非军团将成为帝国的命脉。只要能够完全掌握了指挥权,就足以和督政府分庭抗礼了。”

此话无疑是要伊童借哥哥兰登和尚特尔之手把持住北非军团,之后再反过来挟制督政府,从而达到扶持拿破仑执政的目的。

话语被完全挑明,接下来的举措只取决于伊童的决定。雷加米埃仍是满眼微笑地看向她,没有分毫胁迫的意味,却让这场对话完全受其主掌。

伊童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受人制约的滋味并不好受,而且现下的情况的发展也似乎有些超出她的预料。

以是伊童忍耐着焦躁,尽可能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至太过急迫和不安:“没那么简单,夫人。”

“的确,这事情急不来,”雷加米埃仍显得十分从容,而这份从容和智慧让她看上去更像是位政治家而非沙龙晚宴的女主角,“巴拉斯看似风流浪荡,其实内心足够精明。他对拿破仑的提防,远比表面上的更多。”

巴拉斯的伪装一向到位,伊童略略颔首应和了雷加米埃的话语,眼底则始终融着一层未散的冷冽与忧虑。

尽管督政府毫无作为,但想要将其推翻也并非易事。正如雷加米埃所言,巴拉斯绝非等闲之辈,没有足够的准备,想要夺取他的权位几乎是不可能的。

伊童的疑虑被雷加米埃尽数看在眼里,她微微倾身,柔软的指尖抚摸着伊童的脸颊:“想想你的哥哥兰登和尚特尔,他们能够帮我们。拿破仑是个军事天才,但没有得力的助手的话,仅凭他一个人可做不成事。你和我不能真的上战场杀敌,不过借用在社交圈的耳目和口舌做些事也不会太难。”

雷加米埃最后的话语终于令伊童感到心动,不过她谨慎地没有表现出来。

“也许我会在两周后的晚宴上再和您详谈。”思索良久,伊童最后还是没有真正做出决定,略有歉意地开口。

对于伊童不逊色于富歇的谨慎,雷加米埃也不急于一时,自然顺从:“那是当然的,若您不介意,我到时还将再为您举荐另一位颇有能力的先生。”

既然雷加米埃把这位神秘的先生当作这次合作的桥梁,伊童也就未再追问下去对方的身份,顿了一顿,才又向雷加米埃道:“夫人,请恕我冒昧,推翻巴拉斯对您来说没有任何好处,而选择帮助波拿巴将军又有着极大风险。我不想恶意猜测您的用意,可我必须知道您的想法。”

“原因很简单,我要求的一向不多,”雷加米埃仍是端庄的笑容,此次的笑意却不达眼底,“我只想让公爵回到我身边,或者说是回到巴黎,结束流亡的生活。”

这份真挚的感情让伊童不由对她肃然起敬。普罗旺斯公爵从未许诺过雷加米埃任何,或许他也不知道巴黎最受欢迎的沙龙主持人正热烈地倾慕着自己。可是雷加米埃依然做了她的身份所能筹谋的,对公爵来说最优渥的一切。

“我不想听到任何人对我的决定评头论足,”雷加米埃抬手扶正了自己略微有些歪的假发,正色道,“要什么,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

伊童短暂的沉默了须臾,温声对雷加米埃道:“所以我才敬重您,夫人。”

告别了雷加米埃,伊童没有继续逗留,而是直接离开了沙龙。她倒是依然把自己在沙龙上得到的消息和母亲玛格达分享,不过隐去了和雷加米埃在画廊上的交谈。

伊童不是不相信母亲,反而就是出于信任,才没有说出来。毕竟风险太大,一旦事情不成功,连累的将会是整个家族。

伊童敢豁出自己的一切,却不敢轻易赌上亲人的生命。

一直到坐在梳妆台前,伊童才算是勉强松了口气。她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任凭弗尔达的手指在发间灵巧的翻飞,半晌才启声:“弗尔达,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只要您觉得您的决定没错,那就是没错的。”弗尔达温柔地摘下了伊童耳垂上的红宝石耳环,轻声道,“就像您当年学习马术一样,虽然害怕会从马上跌落,但您还是坚持下来了,不是吗?”

“这不一样,”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经历,伊童不由露出了一抹疏淡的笑容,“从马上摔下来一次,还可以爬起来,重新上马再试。摔上许多次,总能学会。可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一样,一旦失败,那就是必死的命运。”

弗尔达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后她又从容起来,柔和地说道,“小姐,请恕我直言,我不是刻意要诅咒您,但是我认为,无论成败与否,生死存殁,都是自己的选择。只要问心无悔,那就是正确的。”

作为在卡佩家族服侍最久的一批侍从,弗尔达的冷硬刻板早就已经刻进了伊童的记忆之中。这也令她没有想到,如今为数不多的能理解自己的人,不是自己的父母,而是弗尔达。

伊童几乎是立即站了起来,转回身拥抱住了弗尔达。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埋首在弗尔达怀中,声线很平稳,却隐含着哭腔:“我都明白了,谢谢你,弗尔达。”

弗尔达伸出手,抚摸着伊童的背脊。她大致猜到了伊童的想法,虽有不安,但弗尔达还是决定遵从伊童的想法。

伊童不是自小生活在巴黎,来自勃艮第的自由环境让她也有了一颗追求自由的灵魂。

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旁人的有意引导。伊童本身就有这样的想法,才驱使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是冥冥中的注定,来源于深埋在骨血中的疏狂不羁。

既然决定要做,伊童便不敢再有所懈怠。

她屏退了弗尔达和其他的侍女,在书桌前落座。崭新的羊皮信纸铺展在木质桌面上,伊童握起羽毛笔,笔尖坠着将落未落的黑色墨水,反复斟酌良久,方才落下第一笔。

“督政官们对你在意大利的谈判行为感到了莫大的威胁,即便你远在米兰,他们也没有忘记谋划如何在你返回巴黎的那一刻就剥除你的职务。远征埃及是你保持权力的唯一出路,在海外,他们可以对你稍减警惕。”

“我想你不会就此放弃从前所为之努力的一切,所以我想向您提出另一个充满风险的计划。或许我的身份不适合与您谈论这些,但我的心却不受控制地牵挂着您,为您的一切一切担忧,所以,还请原谅我的这一次越权吧。”

伊童活动下略有酸痛的手腕,沉吟片刻,又继续写道:“我的兄长正好出身北非军团,如果您决定接下远征埃及的任务,他们会给你提供一些最新的战报。当然,若您介意,就当我这只是一句玩笑话吧。”

“应付那些无趣乏味的舞会和晚宴令我身心俱疲,但却是打发时间的好方式。从那些权贵口中聆听您在意大利的英勇事迹多少也打消了一些思念,让期盼您归来的日子也没那么无趣了。望您早日凯旋。”

直到伊童在信件末尾落下自己的姓名,并同长长舒了一口气,她才觉得思绪得到了瞬息的放松。

对于拿破仑的情谊是真的,但是伊童在写信时也有自己的私心,故而令某些言语看上去足够暧昧。伊童也算经常出入社交场所,也见惯了贵族们的一些秘密来往。

无伤大雅的把戏,既能顺利达成目的,也不会使得双方心生芥蒂。不过伊童还是有所不安,总感觉有些愧怍于拿破仑的热情。

“圣明的主啊,”伊童一边念诵着对天主的赞词,一边将滚烫的蜡油缓慢滴上信封,“愿您永远保佑着波拿巴将军。”

等待蜡油冷却后,属于伊童的私章也被小心翼翼地揭开。印章的图案是她亲手绘制的长鬃雄狮,四周围簇着盛开的金雀花,缠绕的藤蔓恭绕着威风凛凛的狮子。既彰显着她出身的华贵,又充满了掠夺的野性。

那是来自科西嘉的熏陶。

伊童将信藏进自己的枕下,确认没有异样后,才吹息了书桌前不断晃动的烛火。

她整理好自己的睡裙,躺上了柔软的床榻。厚实的天鹅绒被子盖住了伊童的秘密,她再度开口,一切如往常般的平静:“弗尔达,如果有客人来访,请告诉他们我已经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