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隔半臂距离,对月凝望余悠悠,目不转睛。
她的嘴角自然扬起,泪从眼角无声滑落。
她好像怕被发现,连忙抬头,克制眼泪,却不知有两滴泪珠子偷偷粘上睫毛。
泪珠随睫毛颤动,如摇曳的水晶帘般朦胧。
对月心底生出一丝恍惚。
千年一粟,他已见过足够多奸笑、狞笑、耻笑。
讥笑、冷笑、讪笑。
亦有某些知晓他身份的女修,设计接近,百媚一笑——就像师妹对待陆青崖那般。
但师妹现在不是那样的。
心怀鬼胎的人,露不出她单纯无杂念的笑容;居心叵测的妖,没有她干净到一眼就能望穿的瞳眸,更不敢对视;精明的神仙,更不会像她这样,为了一个不算亲的师姐,哭哭笑笑,泪也罢喜也罢,感同身受。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对月的眉眼渐渐有了温度。
稍纵即逝。
余悠悠看懵。
刚刚某个瞬间,师姐脸上的冷气是不是没了?
没了阴冷,亦同时消失乖张,师姐高挺鼻梁上那双温柔清澈的眸子,好像一本主动翻开的书,允余悠悠阅读。眼波流转,如此灵动,又仿佛柳丝罩下的芙蓉帐。
余悠悠不知不觉张唇。
师姐怎么生得这样好看?
她发现师姐左眼角下方,有一颗极小的,不易察觉的褐痣。
这个位置,是泪痣么?
应和着师姐血气尚未恢复的薄唇,清瘦憔悴身躯。
余悠悠错觉一身紫衣的师姐是道紫烟,从香炉里袅袅升起,美则美矣,但太阳一照,旋即消逝。
余悠悠的心顿时揪起来,既然会被屏蔽,那就换个说法:“师姐,您修的也是双修功法吧?如果不采阴补阳……反噬是不是特别厉害?”
对月目光一凛,此言何意?
须臾间设想若干可能,但脸上神情未变,温柔吐气:“看来师妹有所不知,你我同门不同宗,我并未练双修。”
“师妹缘何叹气?”
“不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关心师姐刚才为什么坐在地上吐血。”余悠悠小声补充,“你的气色好像不太好。”
对月轻笑:“那是我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师姐没打算治一治调理调理,是不是气虚?”
“不是气虚,治不了,不知病因。”对月摇头,“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就偶尔吐三升血,没什么大碍。”
话音刚落,余悠悠突然上前抱住对月,还拍了拍他的后背。
猝不及防,对月定在原地。
“抱抱,抱抱。”余悠悠带着哭腔说。真是同病相怜的姐妹,对月的无力感自己太熟悉了!原世界她患的克罗恩病,虽然不会吐血,但亦是原因不明,携带易感基因,饱受困扰。
少倾,余悠悠松开对月,忍不住分享自己的护理经:“师姐,我闻着你身上好像有酒气……以后尽量别喝了,喝酒对身体不好好,饮食也清淡些。还有每天要早点休息,不要熬夜。”说到这想起来妖怪并不需要日日睡觉,甚至不需要吃凡人的食物,急忙闭嘴。
对月笑吟吟盯着余悠悠。
小师妹够絮叨也够奇怪,但并不觉烦,自己好像挺乐意听她嘀咕。
不知不觉中,对月被抱时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余悠悠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平时别太累了,心里如果有事,一定要说出来,不要压着,对身体好。”
说完,余悠悠咬了下唇。
是不是太啰嗦?
对月忽然近前一步,低头笑问:“那我说与谁听呢?”
余悠悠闻言仰头,差点与对月撞上。她怔忪了会,小声反问:“令尊、令堂……或者祖父祖母,姐姐妹妹之类?”
对月笑出声:“我生来便遭父母遗弃,养育我的师傅仙逝多年,亦没有什么姐姐妹妹。”
太惨了!
原著作者对待对月太残暴了!
余悠悠脑海里情不自禁浮现孙红雷闭眼哀叹的画面。
从前余悠悠没有健康身体,却收获无私且珍贵的亲情。她绝非圣母,却愿对月像自己一样,关上一扇门,打开一扇窗,她决定从此刻起做对月的好姐妹。
“我们以后可以以姐妹相称——”
“现在不就是吗?”对月歪头含笑打算,她可是一直在喊他师姐呢。
余悠悠摆手:“我的意思是,我们以后可以像亲姐妹那样,我愿意倾听你的一切苦恼,并保证觉不往外说。”余悠悠顿了顿,“今日分开以后,我不知道如何与你保持联系,所以不能说有召必回,有求必应的大话,但只要今后碰面时有需要帮忙的,我一定帮。”
“我也不知道如何保持联系呢。”对月悠悠地说,“所以我也没办法帮到你。”
“不需要你回报。”余悠悠连忙摇头。
良久,不见回音。
对月缓缓启唇:“妹妹。”
“姐——”余悠悠刚要回喊,却被对月打断。
“喊我对月就行。”
余悠悠听命:“对月。”
对月又问:“你说今日分开,那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去江陵城……办事!”撒谎时余悠悠心跳加速,毕竟真实目的也太颜色了,“对月你要去哪里呢?”
“我打算去钱塘观潮,喷珠溅玉如万马奔腾,妹妹可曾看过?”
余悠悠摇头,她就去过几个大城市,还都是看病:“我还没看过钱塘潮。”
“那明年潮水再来,你可以和我一道观赏。”对月说着主动倾身,环抱余悠悠。对月低头,温热的气息擦过余悠悠颊面,他在她耳畔叮嘱:“明年今日,勿忘此地赴约。”
对月说完,松开余悠悠,后退半步,消失在空气中。
只留余悠悠呆愣原地。
一来震惊对月无影无踪,快过闪电的消失速度。
二来,与对月两回拥抱,她身上均有种火烤般的炙热,第一回抱时,满心想的都是安慰他,没太在意,第二回切切实实感受到,热得整个身子都快化了。
对月消失后,她身上温度骤降,冰冰凉凉。
这是怎么回事?
算了,别想那么多,先做任务,赶赴江陵城。
余悠悠飞起来,咦,不对劲,怎么飞了十步却没跳舞?
现在的她明明没有找凡间少年采阴补阳,却变回正常人。
这又是怎么回事?
余悠悠想破脑袋却想不出答案,只能说服自己,原著bug众多,像自己这样的配角写着写着就能忘了的作者,什么事干不出来?
太阳渐落,余悠悠从白天飞到黑夜。
偶尔回望,身后夜空如漆黑幕布,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如钩新月挂在空中。
等余悠悠回转头,继续往前飞,身后远处,一袭紫衣才敢现身。
对月离开余悠悠不久,突然记起,江陵城外的葫芦仙师擅长酿酒,一百二十年前订过十坛,一直忘了去讨。
于是,对月调转了云头,同去江陵城——但他才不是为了追随或者保护幽姬。所以,绝对不能被这个傻乎乎的姑娘发现行踪。
对月想到这,不自禁笑出声,屈膝坐在云上,拔塞开酒,忽然余悠悠毫无征兆回头,吓得对月赶紧躲去月亮后面,酒洒半壶。
今夜的月辉散发酒香。
余悠悠毫不知情,自以为独自来到江陵城。
城里不设宵禁,戌时依旧灯火通明。余悠悠并未直接入城,而是躲在城外高处观察——果然,凡人穿着保守,没人像她这样。
“我应该会变化吧?”她问系统,七十二变不敢奢望,一两个换装法术应该能行。
系统不答。
“那我自己试试。”余悠悠小声说,逐个试她知道的咒语,“嗡嘛呢呗咪吽急急如律令般若波罗蜜大威天龙古娜拉黑暗之神阿瓦达索命……”
不知道是当中哪个咒语起了效果,如其所愿,她的衣裳变成白衫碧裙,朝天髻亦改作脑后双环。
余悠悠在偏僻处降下,捋袖子,抖裙子,绕到城门前瞟守卫。
守卫根本没正眼瞧她,当寻常进城百姓,余悠悠不由高兴,抬头望,成排的灯笼照亮青石砖,朱红楼。
“江、陵、城!”她欢喜念出,雀跃入城。
五丈外,对月的目光未曾从余悠悠身上挪开,一字一句:“古、灵、精、怪。”
完全忘了前不久才非议人家傻乎乎。
江陵城内,华灯烟火,恍如白昼。
富贵子弟鲜衣骏马,打精舍前经过,街对面表演杂耍的艺人刚好喷出一团火。远处梨园,唱腔袅袅,忽不知谁家走了鹦鹉,飞到戏台上,接着便是一阵哄叫声。
最吸引余悠悠的,是前面集市上扎堆的美味:酒糟鱼散发着金黄的光泽、剔骨鸡飘着肉的香气、青虾卷腌制后入笋汤煮熟、糯米粉团每个中心都点缀着红樱桃……
对之前鼻饲半年的余悠悠来说,这无疑是全天下最难以抵挡的诱惑。
她怕变银子犯法,当掉手镯,换钱买吃。
真香——
也不知过了多久,余悠悠正美滋滋啃着手上的羊排,脑海里忽然浮现一行字:[幽姬决定到凡间去找几个少年]
是系统提醒她不要再摸鱼。
“对不起对不起。”余悠悠这才记起,自己是全天被监控的打工人,“我这就去找!”
走几步,停住,“可是我应该找什么样的呢?”
少年二字可太模糊,这本书里十八和四十八的男人都叫少年。
因为站在路上,攥着半根羊排自说自话,连续两位路人皆回头围观。
余悠悠小碎步退到路边角落。
脑海里,系统闪现:[少年玉关为寻仇者误伤,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幽姬走近,见其面容俊俏,探鼻息更是处子之身,于是决定救他。]
忽略后半段,余悠悠直接当幽姬见义勇为。
逐步分解任务,首先,找到寻仇者。
当你攥紧了鱼饵,鱼儿上钩还会远吗?
余悠悠开始观察全城每一个人,但凡看到脸色不对劲的,眼神不对劲的,携带管制刀具的,都多绕几圈,还特意在府衙门口蹲守一天。
三天三夜,毫无进展。
偶尔搭讪成功后,大着胆子用眼神问过两回:你有仇吗?
得到的皆是狠狠回瞪:你有病。
直到,她发现一位抱刀小哥,头戴斗笠,身系披风,纹丝不动坐在某栋巷尾古宅对面。
他的脸压得很低,但余悠悠仍能窥见他眼角余光里的杀气和恨意。
落叶,飘零,吹动他的披发,却吹不起斗笠。
余悠悠有种零业绩销售员的疲惫,木然上前,重复搭讪话术:“小哥,您在这里坐着,可是等人?”
“是,我在等我的仇人。”
开门见山!
余悠悠激动得想掐自己大腿,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找最佳观战角落坐下,日落月升,月沉日出,又过三天三夜。
余悠悠忍不住了:“小哥,你的仇人几时来?”
“不用来,他就在我身后的宅院里。你之前见着的,戴绿毡帽进出的那位便是。”
余悠悠闻言撑起打架的上下眼皮,绿帽那位刚刚瞅着进了古宅啊,还不等她开口追问,抱刀小哥继续道:“我已经等了九年十一个月零三十天。”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仇人现在就在家里啊。
抱刀小哥淡淡开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
余悠悠双肩轻颤,事到如今只能安慰自己,十年也就只差一天。
而凡间一天,对于妖怪来说不算什么。
来都来了。
余悠悠抬眼注视抱刀小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都不容易。
余悠悠起身,腿有些麻,她缓了缓,而后去往西市,今日就先逛吃,明日再来。
明日。
十年。
从寅时天亮起,就一直挂着冷风,没有落雨但也见不到太阳,天空灰蒙蒙的。
被吹落的树叶更多。
古宅内抱刀少年的仇家,如常在卯时三刻出门,今日他换了一顶毡帽,不戴青绿色改戴千草色,人还是那个人。
抱刀少年缓慢起身,忽然脚尖踮起,健步如飞,挡在绿帽少年身前。
绿帽少年将自己的帽檐抬高,抱刀少年摘下斗笠。
半个时辰过去,两人一动不动,是什么影响了二位的拔刀速度?
四目相对,瞪大眼睛里的血丝越来越多,在余悠悠这个围观者看来,红得有些不正常了,像角膜发炎。
绿帽少年淡漠的语调几乎与抱刀少年如出一辙:“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余悠悠:……
抱剑少年:“来看看是你的掌快,还是我的刀锋利?”
“来就来。”
二人打起来,又数片叶子离开树枝,在天空盘旋。
“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
就在此时,空旷的巷子里响起陌生男声,仿若行板打拍的吟唱,由远及近。
“——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
干架的忙于打斗,只有余悠悠回头望去,眺见一位白袍少年,哪怕远距离看不见相貌,余悠悠仍能从悠扬吟唱和轻盈步伐中感受朝气蓬勃。
太阳出来了,穿透乌云,洒下点点光辉。
他一定是玉关。
余悠悠生出笃定。
明明原著没有描写玉关衣着,出场亦只是“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
玉关似乎有点傻,走过巷子的三分之二,已经瞧见了前方状况,不逃不躲,反而加快步伐冲过来。
“你们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这位玉关看来是和平爱好者,不认得二人却要劝架,“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玉关会点拳脚,跃起拉架,但连余悠悠都能看出来,是最差的三脚猫功夫。
“倒于血泊”乃原著描写,现在她在,难允胸口接白刃的事情发生。眼见玉关就要撞上大刀,余悠悠本能跃起,扣住玉关手腕往回拉:“当心!”
原本要刺进玉关胸口的大刀,现在直冲余悠悠而来。
她侧身躲避,这时一直刮的北风忽然改变方向,朝西南吹,迫使大刀改变方向,擦面躲过。
风好奇怪。
余悠悠疑惑张望,并无异样。
“姐姐,当心!”余悠悠听见一声叫唤,紧跟着便见玉关朝自己扑来,他的一只手尚还和她牵着。
砰——砰——
本该余悠悠连挨的劲掌,击在玉关后背。玉关顿时栽倒,两眼紧闭。
风好像又变了方向,出掌的绿帽少年竟被自己打着。
这回的风,似乎染了淡紫色。
余悠悠无心注意细节,只想着玉关不会被打死吧?
她急急忙忙伸指放在玉关鼻下,气若游丝。
[探鼻息更是处子之身,于是决定救他。]
谢谢你吶系统,这个时候主动重复无效信息。
[幽姬先为玉关止血。]
“现在根本就没血。”余悠悠直接说出口,“但是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怎么做才能救他?”
[止完血后,玉关依旧脉搏微弱。幽姬唇角勾起邪魅一笑,俯身吻住玉关双唇,决定为他渡气。幽姬伸出舌头,撬开玉关皓齿,往里深探,舌头在他口腔里搅拌,纠缠,像一条美女蛇,伴随着破碎的喘息声和暧昧的水声,玉关的睫毛,渐渐开始颤动。]
“你告诉我这是渡气?”余悠悠忍不住质问系统。
[这是渡气,同时也是个绵长且充满掠夺性的吻。]系统以原著作答,[你可以说幽姬别有用心,但以她的功法,要救玉关,只有这一个途经。]
算你狠。
余悠悠心里凶了句,低头打量玉关:他的五官轮廓格外出彩,脸型也不错,有一说一,是她在江陵城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而且年轻。
而且他刚才还救过她,叫她姐姐。
这么一想好像还下得去嘴。
余悠悠扶住玉关的脑袋,他束马尾的淡蓝发带贴进她掌心。
余悠悠准备俯身。
“等等!”她突然想到一事,问系统,“为什么前面的会被锁被口,这个渡气却能放出来?”
这明显比前面详细好嘛!
要命了,系统竟也同抱刀少年一样语气,淡漠无比,不急不慢:“脖子以上可以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