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停了你就该离开了。”
其实刚才辛雨庐进屋那一刹那,她就已明白——他们是把陆青崖领过来道别的。
陆青崖听她语气轻松,心中瘴气愈发厚重深沉,忽然听见她又道:“也许我们还能多伴一程。”
雨犹在下,却觉拨云见日。
“余姑娘打算去往何方?”
何方啊?
其实余悠悠还没想好,她只是觉得不能放陆青崖离开。
他可是攻略对象呢!分开了还怎么刷好感度,拉进度条?
余悠悠默问系统:请问瀛洲在哪?
[瀛洲,对会稽,去西岸七十万里,东海仙山。]
“会稽山之兰亭”,感谢九年义务教育,她知道会稽在浙江,那就开始随口胡诌吧:“我打算去钱塘找我师姐,她在那边看钱塘潮。”
“钱塘潮怕是已经过了吧?”
“啊——是啊!所以我干脆不急着去,师姐爱喝酒,我打算先去会稽买女儿红。”
忽听得清脆爽朗的笑,余悠悠转头,发现陆青崖正微微仰身,不仅眉和眼角弯了,连卧蚕和眼尾的弧度也远比之前大。
满脸笑意。
这是她第二回见他笑,若说第一回是寒梅乍绽,这回便是大地回春。
连天上的雨也开始作美,淅淅沥沥,不一会便停了。
太阳重新从雪山方向照过来,钻出半截断虹。
辛雨庐亦从屋内钻出来,先瞟一眼余悠悠,才道:“师兄,该动身啦!”
“余姑娘要去会稽,正好和我们同行。”
辛雨庐伸脖子,半晌,并没拒绝:“成!”
余悠悠便同二位道长一起上路,离开村落往东南行。刚一出村,辛雨庐不打招呼便纵身跃向长空,余悠悠仰头时已望不见人影,担心地问陆青崖:“你师弟蹿哪去了?”
怎么突然丢下陆青崖?
陆青崖启唇:“师弟——”
刚说两字,辛雨庐落回原处。脚下过重,扬起好大的灰,他用手扇:“咳、咳,师兄,我瞧了下,前面几十里都没有村落,没有人。我想,这种没人的地方,我们还是御剑,不飞那么高不会很冷,这样能快些回瀛洲。三个月太慢了。”
陆青崖静默垂眼,少倾,点了下头。
辛雨庐见他同意,便解下佩剑放在地上,牵着陆青崖踩上去,又道:“师兄抓紧我!”
“你稳一些。”陆青崖话音未落,辛雨庐的佩剑已经向前冲起,陆青崖上身一搀,只得抓住辛雨庐两只胳膊。好在后来飞上天后,剑行平稳,离地约莫十丈高,俯瞰时见得黄土,见得青草,皆不算袖珍。
余悠悠追着飞起来,刚一离开地面,左臂前伸右臂向后,原先变身的装扮就渐渐化去,恢复原始设定,披帛绕过羊脂玉般的胳膊,向后起伏飘荡。
与披帛并列随风的,是她纤细修长的右手五指,嫩如葱玉,五个指甲都染着剔透的豆蔻红。
辛雨庐才瞥一眼,便惊叹:“呜呼,原来她是这副打扮!”
陆青崖没有转头——当然转了也没用,他什么也看不见。
辛雨庐注意到余悠悠戴的镶金臂玉环,将将卡在大臂上,说丰韵且丰韵,正好这时风吹散数缕鬓角发,在她眼前晃动,挠得鼻痒。余悠悠便抬起这只戴着臂钏的手去勾头发,却因飞行风吹,勾了散,散了勾,连续数次,她脸上显出愠恼色。
辛雨庐觉得可爱至极,脱口而出:“余姑娘好娇憨。”
须臾,陆青崖抓着辛雨庐道:“我已习惯乘在剑上,你可再快些。”
辛雨庐不知深意,即刻加速,余悠悠人飞哪有剑快,眨眼落下一大截,她只得在后头喊:“等等我呀!”
陆青崖虽目不能视,但听风听音,心中有数,此刻距离拉远,余悠悠听不到他们对话,便开口:“缘何娇憨?”
“啊?”辛雨庐诧异回头,缓了须臾,才反应过来陆师兄问什么。
辛雨庐没有私心,快人快语道尽所见所闻,金臂钏如何卡在余悠悠羊脂玉般胳膊上,又描绘她勾发丝到耳后,屡次不成。
辛雨庐道:“师兄你是没见过,女妖的霓裳着实艳丽。”
怎么没见过?
陆青崖面若冰霜,脑海里却正默默回忆视力尚好时,见过的余悠悠——她穿鸢尾蓝素绫抹胸,凝夜紫长裙,分衩处绣着一朵山茶花,赤一双足。松松的披帛与那臂钏同色,时而搭在香肩,时而挽在手肘,如雾如柳,长及脚跟。
才惊觉自己已记下如此多细节,甚至连她上唇薄下唇厚都记得。
以为是惊鸿掠影,却原来印象深刻。
但变身后的余悠悠,他还没见过。
是荆钗布裙,还是依旧艳丽?
陆青崖神色平静:“师弟,前面是不是有人了?”
“是,再过三里就是一个村子。”
陆青崖语气无波:“谨慎为妙。”
辛雨庐不住点头:“师兄提醒的是,我差点忘了!”遂使长剑下降,一开始还稳稳的,后来可能是失了耐性,落地朝前栽,辛雨庐和陆青崖皆往前倾,而后站稳。
“我们等一等余姑娘。”陆青崖低声说。
“应该的!”辛雨庐应声弯腰,捡起地上的剑,重背回后背,这时余悠悠赶到,目光不由自主被地上长且深的凹陷吸引——这是剑留下的印子。
这刹车得多猛。
她控制速度,缓慢降下,稳稳落地,而后意味深长看向辛雨庐。
辛雨庐察觉到余悠悠的注视,回过身来,告知:“前面有村子,不能飞了!”
余悠悠点头:“那我变个身。”接着便念起咒语,辛雨庐被吸引:“你的变身诀怎么这么长?”
“变好了!”
“成,那我们继续赶路?”
“好!”
余悠悠和辛雨庐一应一和,没人引话题到“变成什么样”上,陆青崖跟在后面,喉结向下滑动数厘,微不可察。
现在变成辛雨庐牵他了,想到这,喉结又重新滑上来。
也不知走了多久,反正村子是走过了,还过了一座城——大概十三天以后吧,逐渐靠近荒无人烟的大泽。一妖二道备了些干粮后,重新飞起来。
陆青崖和辛雨庐再次站到同一把剑上。
这回他们比余悠悠速度慢些,辛雨庐同陆青崖笑道:“余姑娘是不是介意上回被落下?刚一飞起来,就这么快?”
陆青崖却发问:“她是不是又换了打扮?”
“是啊,她一飞就控制不住变身,应该是显出了人形原身。”辛雨庐说时摇头,“修为这么浅……”
浑然忘了自己的法术也没高到哪去。
“有何不一样?”
“啊?”辛雨庐疑惑,“什么不一样?”
陆青崖耳后点点红。
“啊啊我明白了,你是问余姑娘变身前后打扮有什么不一样?对不对?之前我不是说了吗,她原身蓝——”辛雨庐嗓门颇大,忽然见得余悠悠回头。
嘘——背后议论可别被听到了,辛雨庐不自觉压低声音,轻得像只猫,“她原身我之前告诉过你啦,就较为浓艳。遇到凡人呢,她就会变成白衣碧裳,皆是梅花罗。”
陆青崖一声不吭,面上一丁点表情也没有,心中却道:多说点。
“还有发髻也会变作双环。”
陆青崖凭寥寥数语,描绘余悠悠的扮相。
“对了。”辛雨庐的声音忽然压得更低,但并不似之前那样轻,反而有些沉,“下雨的时候,大师兄在屋里给余姑娘占了一卦。”
“占的什么?”话音刚落陆青崖便追问,从没见陆师兄说话这么急的,辛雨庐楞了楞,才一脸愁容:“天风姤。”
辛雨庐自然不可能从一个谜语人身上得到更多解释,单凭他浅薄理解:天风乃天下有风,吹遍大地,姤乃媾,那遍地的姤就是……
不行、不行,怎么都不是一个瀛洲弟子该深想的!
辛雨庐难得止口不言。
他禁不住回望陆青崖,果然,还是师兄经历的大风大浪多,此刻也是一脸波澜不惊。辛雨庐重新转回去直视前方,忽感到脖颈后一阵凉风。
陆青崖淡淡道:“卦不可尽信。”
陆青崖说完,凝神静气,感觉到风声和静谧轻微水动,脚下数丈,应该全是等身高的野草,黄绿相间,一望无垠。乍看还以为来到草原,但如果天真踩下去,瞬间便会陷进沼泽。越挣扎,越下坠,最后眼耳鼻口皆被淤泥堵塞,丧失性命。
不要掉下去,陆青崖心道。
“你们在聊什么?”隔着还有数丈,余悠悠便朝这边大喊。
许是刚才脖颈风太凉,又许是背后说人坏话心虚,辛雨庐立刻打了个哆嗦。
余悠悠刻意放慢飞行速度,等待二位瀛洲道长——总觉得辛雨庐叽里呱啦在议论她。
余悠悠眯着眼睛望向辛雨庐:“你们聊什么呢?”
“没什么,我让师兄给我讲故事!”并排飞行,辛雨庐将剑左偏,离得稍稍远些,“师兄,继续说吧!”
陆青崖昂首挺胸,面朝前方:“说完了。”
辛雨庐:……
“你喜欢听故事?”余悠悠扬了下下巴,问他。
“是啊!”辛雨庐还真的爱听,可惜现在回去路上载的,是本门出名的闷葫芦,惜字如金的陆青崖。来时路上,大师兄晏松风倒是有求必应,但讲的故事个个让人摸不着头脑,连最简单的,本门祖师爷劈海创派的故事,都讲不清楚来龙去脉。
“那我给你讲一个吧!”
辛雨庐闻言,不自觉将剑右偏,重新凑近:“你会讲?”
“会啊,想听什么样的?”
“随便。”辛雨庐大手一挥,自己的要求很低,“只要讲清楚来龙去脉就行!”
余悠悠并未急着开口,反而先默默向系统确认一事。
在确定《天帝盛宠》宇宙与《封神榜》宇宙互不关联后,她缓缓开口,下巴压低,甚至抬手捋了下自己并不存在的胡须:“那就只能讲哪吒闹海了。”
滔滔一刻钟,来龙就去脉。
辛雨庐听得津津有味,似乎对这一类神话故事极富兴趣,缠着余悠悠:“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于是,余悠悠在确认本书除了盘古,并无其他传统神话人物后,又同辛雨庐讲了夸父追日、后羿射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
辛雨庐紧锁双眉:“夸父为什么不找后羿要现成的?精卫为什么不让夸父先喝点?这样海不用填便直接枯竭了,夸父也不会渴死。”
余悠悠张大嘴巴。
辛雨庐又问:“还有,愚公怕不怕精卫?”
“如果愚公和精卫对峙,谁会赢?”
“呲——”面对辛雨庐的追问,余悠悠倒吸口冷气。缓了会,见辛雨庐还目不转睛盯着,根本不想放过:“谁会赢?”
她只好硬起头皮,故作神秘,眯眼沉吟:“纷纷世上潮,谁胜谁负天知晓。”
“啊?”辛雨庐愣住。
余悠悠僵硬别头。
天道轮回,谁能料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成了谜语人。
飞跃大泽又用了二十二日。这二十二天里,余悠悠再也没讲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