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大泽后,村落,乃至城镇渐多起来,规模远胜之前。人间烟火,愈往东愈浓厚。
飞行的机会因此变少,只能行脚穿城,有时遇到宵禁或封路,还要多停一两日。
可急坏辛雨庐!
他的底线是三个月抵达瀛洲,不要再拖延。
越急越难遂意,众人穿越岐阳城,进西门还好好的,行两个时辰到东门,把守的士兵却横起拒马,紧闭城门。
士兵横矛,拦下正要去闯门的辛雨庐:“御史有令,全城封禁缉拿要犯,不得进也不得出!”
“方才我们进城畅通无阻,凭什么突然就不能出?”辛雨庐不惧凡人兵刃,心烦语气亦躁,“什么御史,怎么回事?”
话音落地,眼见士兵要发难,余悠悠赶紧上前挡住辛雨庐,先替他赔不是,待士兵神色缓和,再委婉询问封城原由。
士兵瞧余悠悠顺眼,愿意解释:监察御史巡至岐阳,发现本地知府不仅公开卖官,而且强抢百姓土地,谋害了三十余条人命。
这是要铡头的大罪,知府却仗着自己是太后未出五服的外甥,去京城求来懿旨,不允御史抓人。
“你进西门时,狗官正举着懿旨耀武扬威呢!那神情还有他说的话,要多可恨有多可恨。”士兵磨牙,“可就在你们穿城的某一刹,咱们御史大人大喝一声,取出刻着北斗七星的重剑,声如洪钟,‘尚方宝剑在此’!狗官的脸呐,瞬间跟刷了白腻子似的,站都站不住,向后栽倒。”
士兵模仿知府后仰,喊起“尚方宝剑在此”这句时,故意变声嘶哑,眼睛也瞪得圆滚滚。余悠悠听得津津有味,激动起来。
士兵放轻声:“狗官的伥鬼放了枚烟弹,帮他逃离知府府,但没出城,所以御史大人下令封城。掘地三尺,也要把狗官逮了!”
“好!”辛雨庐比余悠悠更入戏,拍掌叫好。
余悠悠笑道:“官爷讲得好精彩。”
士兵挑眉,那当然,从军前他是说书的——但这番经历不道明,只在心里暗爽。突然,听见辛雨庐发问:“只是……有一处我不明白?”
士兵敛笑:“哪里我没讲清楚?”
“你们的知府,为何一见尚方宝剑就吓得脸色惨白?”辛雨庐紧锁眉头,“尚方宝剑是什么剑?”
可也会诛邪斩魔,千般变化?可比得上师傅的混元,陆师兄的天梁?
士兵心底非议,连尚方宝剑都没听过,见识浅薄。
嘴上耐着性子解释:“尚方宝剑上打不正君,下打不忠,可先斩后奏,太后娘娘的懿旨丝毫奈何不得。”
安静数秒,辛雨庐点头:明白了,就是什么都可以杀,但只限凡间。
比不上师傅和师兄的。
忽地记起上上上回来人间,撞见过法场上举丹书铁券求情的。
当时也是问人才明白,铁券是免死金牌,能免一切死罪。
“那敢问官爷——”辛雨庐叫住已经转身,准备去维持秩序的士兵,“要是尚方宝剑遇到丹书铁券,依哪个的呢?”
士兵侧着半边身子,看看自己手中的矛,又想想背后的盾,最终,转回身去。
这不是第一个在辛雨庐面前陷入沉默的人。
正午的太阳,曝晒大地。
“官爷,官爷且请等等——”余悠悠从辛雨庐身边擦过,直接无视掉他,“请问、请问这里会封多久呢?”
“对对,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城?”辛雨庐跟着记起正事。
“抓到了就恢复如初。”官爷一脸笃定,“也就个把时辰吧。”
数个时辰好挨,仨人便
在城门附近找了家茶摊,坐着且等。
熬到天黑,不见门开。
辛雨庐坐不住了,但余悠悠觉得以陆青崖的身体,休息一晚并非坏事。说好话劝住辛雨庐,一起找了家客栈投宿。翌日清晨,吃过早饭,再探城门。
依旧牢牢紧闭,纹丝不动。
说好的个把时辰竟改成封城三日。
辛雨庐顿时跳脚,决定背着陆青崖飞跃城墙,让余悠悠随后。白日里难得寻到僻静处,辛雨庐似炮仗烟花起飞,刚至半空,漫天乱箭朝二人射来。
零星几只辛雨庐还能格挡,密密麻麻,跟造刺猬似的,他只得护住陆青崖落下。
“捉——”四面八方响起呐喊声,估计把他俩当成狗官了。官兵众多,辛雨庐和余悠悠双双用上法术,才躲过捉捕。
半个时辰后,听着没动静,才试探着走回街上。
“让开——让开——”
官差的呵斥声再次响起,余悠悠和辛雨庐双双缩脚退回屋内,差点撞到身后的陆青崖。
他俩用法术窥视,门外有官差押解着四、五名百姓经过。
待其走远,余悠悠才敢踏出门,询问街上看热闹:“大哥,他们犯了什么事啊?”
“这些人在城里放风筝。”
……
辛雨庐定定转身,带着哭腔:“师兄,我们是不是一时半会出不了城了?”
余悠悠在旁听着,心道废话,眼睛则不由自主望向陆青崖。
陆青崖头不点,唇不张,出乎意料似修禅入定,未有任何回应。
咦?
他在发什么呆?
余悠悠目不转睛盯着陆青崖,忽然发觉,今日全是自己同辛雨庐在商量对策,陆青崖寡言少语,没发表任何看法。
“师兄,你倒是说句话呀!”
半晌,陆青崖终于被逼出两个字:“师弟。”
声音低沉,仿佛是磨子一圈又一圈碾出来。
他喉头滑动:“不如你先回瀛洲,将妖尾交给师傅过目,以免误事。”
“啊?”辛雨庐诧异。
“隐身御剑只三日路程,但若带着我这个累赘,不知何年何月。”陆青崖缓道,“也许你从瀛洲返回之时,我仍锁在这座城里。”
陆青崖语气平和,辛雨庐和余悠悠皆以为他要舍己为人,先后向其投去钦佩目光。陆青崖却微微压低下巴,只有自个知晓,心内非是古井,反如大浪一波翻过一波。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自己在隐隐期盼什么,欣喜什么?
又知不对,天人交战。
意守玄关,意有私,玄关难守。
“你眼睛都看不见了,我怎么能把你丢下!”辛雨庐摇头。
陆青崖闭上双唇,两排皓齿偷扣。他一直攥紧右手,保持平缓语气:“有余姑娘照拂,我应该没事。”
因为陆青崖回话温吞,余悠悠逐渐神游,忽听得自己名字:“啊啊?”回过神来,不自禁提高音量,“哦对对对!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她冲陆青崖甜甜地笑,接着又朝辛雨庐重复一遍:“我会好好照顾你师兄。”
“好好”两字咬重,敲得陆青崖心头发烫。
“不行!”辛雨庐却是想也没想便拒绝——余姑娘再怎么纯良,可她是妖啊!是妖就有兽.性本性,如果有一天她饿了,或是被惹怒了,把师兄吃了怎么办?
辛雨庐想的是真吃。
还好辛雨庐顾忌余悠悠在场,没把自己的想法说与陆青崖听。
辛雨庐再想起大师兄晏松风的天风姤,愈发不放心。
他抱臂胸前,显得沉稳些:“同门当生死与共,我不能自个回去却把你抛下。”
陆青崖内心松了口气,却也夹杂着失落,最终压下一切情绪:“既然如此,你留下吧。”
这一留就留到腊月
。
天气渐寒,总觉得随时随地一抬头,便会望见天上落下的雪花。
但岐阳到底没有下雪,只是天空日日灰蒙蒙。
就像辛雨庐灰蒙蒙看不到出城希望的心。
相比之下,余悠悠心态好得多。急也不是办法,来都来了,既然不能出去,就好好享受啰!
她今日去吃西铺有名的岐阳梨,咬一口满嘴是甜水;明日去吃郑记的通花软牛肠,把羊骨髓取出来拌上调料,塞进卤牛肠里;哦,对了,还有午市上小摊贩卖的酥山,虽然现在天气冷了,但香甜清爽,依旧令人回味。
每回她都牵着天梁剑带陆青崖一起去,尝完,他总会浅浅浮笑。
“好吃吧?”余悠悠颇为得意,飞眼看向陆青崖,“做了凡人就会馋吃的,没有人是不好吃。”
说到这,余悠悠忽然想到自己其实也是到了这本书里,才做上能吃能喝,最普通的凡人。
“好吃啊!”她大声笑着,再嗦一口牛肠。
监察御史在腊月初八抓住前任知府,取消封禁,恢复通行。
要出城的百姓在城门前排起长队,开门后,第一个冲出去的是辛雨庐。
他想尽可能弥补耽误的时间,所以接下来的十日,星夜兼程。
余悠悠担心陆青崖吃不消,屡次求慢些。辛雨庐却仍呼呼乘风:“慢不得,我们要把妖尾交到师傅手上,而且——你不想早点治好陆师兄的眼睛?”
余悠悠自然是想,咬了咬唇,低头向下看,夜幕已经降临,月色下,是恬静的河流。
好晚了,凡人要睡觉过夜,余悠悠担心陆青崖,刚想谎称自个犯困飞不动,陆青崖却早两秒开口:“趁夜里无人,我们可以多飞些。”
“是!”辛雨庐颔首,“前面好些山,趁现在天黑飞过去,只消一晚。要是白日人多只能用走,又得数日。”
说着控制剑柄再升数十尺,开始飞跃山峦。底下不再是河流黄土,换做常青树林。听得脚下“嗖嗖”声,是御剑生起的风在轻拂叶子。夜里山中禽鸟野兽皆已入睡,唯一惊到的仅有猫头鹰,仰头望一眼,依旧牢牢抓在枝上。
陆青崖暂是凡人,余悠悠和辛雨庐修为皆浅,谁也没发现,数百团被夜幕隐没的浓云正悄然汇聚,逐渐变幻城一只没有尾巴的巨兽形状。
梼杌,正尾随身后。
梼杌本可以现在就现身,找陆青崖报仇。然而,他是个好面子的妖兽,孟霖不允真身示人,让他扮只老虎,已够委屈。
现在还是一只被砍掉尾巴的败虎。
还要趁天黑地暗搞偷袭?
堂堂上古四凶,什么时候成小偷小摸了?
搞得好像他怕陆青崖?!
且陆青崖和女妖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位没见过瀛洲弟子,怎么也得在新人面前留个威武霸气,永生难忘的出场印象吧?
梼杌决意营造极具仪式感的亮相。
四更天,东方将白。
梼杌幻化的云朵,无声无息绕过仨人,到其身前。
辛雨庐抬手驱散:“怎么这么浓的雾?”
“通常早晨雾大,等太阳出来就会散的。”余悠悠解释。
梼杌听得想笑,拼命克制,然而看见余悠悠那张“这方面我很有经验”的脸,还是忍不住,云朵扭曲变形。
余悠悠刚好从突出的云朵一角穿过。
“咳、咳!”她忽然觉得胸闷。
“小心。”陆青崖关切道。
呜呜,谁来关心我啊?梼杌心道,刚才余悠悠正好穿透他的断尾,疼疼疼疼!
愁云化雨数滴,是梼杌的辛酸泪,他甩甩脑袋,重新再绕到仨人前面。
苍穹破晓,只在一霎,全转作白色。
天空一声巨响,梼杌闪亮登场。
雾云彩绘,现出令余悠悠眼熟的大老虎。
“妖怪!”
“虎妖,这就是我们说的那只虎妖!”
余悠悠和辛雨庐几乎同时叫出来,陆青崖闻声蹙眉,按住腰间天梁。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金橙的光芒浮现在梼杌身后,与他的虎身一同弥漫渐涨。梼杌高高昂起头,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说实话,是有点气势磅礴。余悠悠仰头睹着,恍觉那太阳光里正播着背景音乐,《英雄的黎明》或者《小刀会序曲》。
“护好我师兄!”辛雨庐交待完毕,拔剑刺向梼杌。
与此同时,半山腰。
穿紫灰色短袄,用藏蓝发带扎着马尾的少年玉关,正蹲在地上挖药。
天上突然发出一声巨响,玉关抬头望去,天朗气清,青山岿然不动,什么变化也没有。
“打雷了?”玉关自言自语。
半晌没听见新动静,玉关重埋下身子,继续寻宝。山里一草一木皆有药性,他挖了些葛根,可以入药,也可以做膳食。江陵人把葛根磨成粉,如藕粉般冲了喝,奢侈点的,也可加上红枣葡干。家姐会做一种别出心裁的吃法,将葛根浸泡磨浆,再压成米粉面条般,再加些蒜水香醋,糖盐番椒,凉拌了吃,玉关以为异类。
玉关挖了一会,掂掂背篓——附近的葛根差不多薅完了!
只剩满地忍冬。
忍冬还没开花,现在摘不得,等到了五六月,晨露时摘取花蕊——那花蕊既金银花。与薄荷或莲子同沏,吊点白糖,糖不易过多,不然齁了。也不能加太多杂七杂八的料,不然掩盖了金银花的清香。然后三伏天里,就这么当水喝,一身爽利。
玉关越想越跑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自从四个月前在城里被人打晕,又被陌生姑娘吻了以后,他就变成了幻想美食家。
玉关不由自主,指尖抚上自己的唇。
“噼噼啪啪!”又是数声响动,仿若短兵相接,自山顶传来。
“奇怪?”玉关仰头,脚下不自觉朝发声处走去。
草丛里,一只蜗牛无声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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