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类野山没有特意开凿的石阶,但天长地久被踩出一条歪曲的羊肠道,玉关就顺着这条道往上走。
二三十步后骤然变陡,好在旁边有竹,玉关单手一抓,臂肘微弯,轻飘飘荡了上去。背篓稳稳当当毫无晃动,脑后的马尾却随之左摇右摆。
跟在他身后的蜗牛,顷刻被抛下一大截路。
蜗牛发出人根本听不见的滋滋声:“唉,可不能再跟丢,不然又要被参一本。”
蜗牛顿了顿,倏地在草丛里飞了起来,全然不是一只蜗牛该有的速度。
“咦?”蜗牛分草开路的声音比针掉地上还轻,却仍引起玉关注意,他回头后望,蜗牛立刻藏起来。
“现在还有这些?”玉关没发现蜗牛,反倒被一簇反季的曼陀罗花和火麻子花吸引。他折回数步,顺手用镰刀挖下,抛进背篓里。
上头打斗声依旧,玉关不再流连路边,大步流星上山。
草木森森,倏忽蹿出一物,“呼啦”一声。玉关以为是野猫或者兔子,侧身避让。见那物裹上越来越多的草和土,径直朝下滚,最后撞着一块大石头,弹了两个来回,方停下。
玉关慢慢靠近,脚下踩着枯草发出沙沙声,颇令其心紧。近身瞧清,竟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发髻散乱,浑身是伤,依稀辨认发式和袍子样式……似乎是个道士?
这道长两眼紧闭,不知是晕是死,玉关懵了会,蹲下来探鼻息:老天保佑,还在喘气!
他正准备救治,忽然密林里又有人拨枝钻出来。玉关抬眼望去,见着一位着抹胸和分叉裙的姑娘,数九寒天里两只胳膊全露着,玉腿也因奔跑若隐若现。玉关虽惊诧奇装异服,但瞧见朝思暮想的那张脸,嘴角只会不受控往上扬:“姐姐!”
心急如焚的余悠悠与玉关擦身,无意识瞥来一眼,根本没反应过来他是谁。
玉关却因这擦身才注意到,姐姐身后还牵着位另一位道长。
十指紧扣。
玉关眼睛忽涩,却仍不移开目光,见余悠悠松开站着道长的手,蹲下检查昏迷道长的伤势。玉关瞅见余悠悠后脖颈的血,不用紧张:“姐姐你没事吧?方才我听到打斗声,是发生了什么?”
声音太过响亮,余悠悠和陆青崖一齐回头,步调一致。余悠悠再做第二眼认真打量:眼前少年声音面相,皆如晨露般清朗。
第三眼:天呐,他是玉关!
余悠悠想掐自己大腿,连攻略对象都能忘!但眼下紧急,顾不得双线,她朝玉关摆手,劝道:“三言两语说不完,你别同我们搭话,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越快、越远越好!”
说完便转身蹲下,查看辛雨庐伤势。
“他还有气。”余悠悠告知陆青崖。
陆青崖还未启唇,玉关便插话道:“对,姐姐你这位朋友是撞上石头昏过去!他气息紊乱,伤得有点重。”
余悠悠闻言扭头,见玉关仍站在原地,便再催促他离开。
玉关却皱起眉头,下一秒,右腿横向跨出,扎起马步,双手举起镰刀:“我不走,我晓得姐姐你遇到麻烦了,我帮你们一起对付敌人。”
“你知道敌人是谁吗?”余悠悠急得嗓子都劈了,玉关却淡定摇头——他不知道敌人是谁,但他要保护姐姐。
远处,正爬藤的蜗牛暗中观察着一切,最终,叹了口气。
蜗牛不再向上爬,而是运起妖法,知会同门:“少主有难——少主有难——”
如回音般传播开。
“小心!”余悠悠感应到异常,提醒陆青崖。她还以为是大妖追杀过来,过了会,却发现这股异动不是来自于山上,而是……山下?
也不算山下,就在下面不远出流动。
余悠悠凝视数秒,只有枯藤老树和昆虫们,全无异样。
“怎么了?”陆青崖轻声询问。
“没什么,我们专心对付虎妖。”
余悠悠说着盯紧山上,不再回头,而在她身后,蜗牛的密语已经传遍。
“枯梦大师说少主有难!”
“枯梦大师说少主有难,速往营救!”
枝头的鸟儿飞走到溪边,告知跃起的娃娃鱼,土拨鼠打地道传信给茄薯们,甚至连正冬眠的青蛙、黑熊都要告知。以野山为圆心,以江陵城为半径,方圆百里的飞禽走兽,蔬果草木奔走相告——妖界全体成员注意,少主有难,立即进入最高紧急状态!!!
这边布置紧密,那边,梼杌缩小体型,一步一步轻踏着下山来。
山间荆棘密布,他的断尾不受控摇摆扫动,总是被刺到。
疼!
哎哟,第二回更疼,刺得太深了!
糟糕,第三次中招。
……
待梼杌从林中蹿出,已是伤痕累累,疼得呲牙,但发现眼前余悠悠和陆青崖正盯着自己,立马将嘴长大,将呲牙改成露出獠牙的咆哮。
“吼——”
梼杌对自己的气势颇有自信,但不确定疼呲牙是否瞒带过去?
有些虚心。
“吼——”
这一声比之前更响亮,外强中干,震彻山林。
玉关拧起眉头,姐姐的敌人竟是只吊睛白额大老虎。
他还没打过老虎。
试试?
玉关好像天生不怕猛兽,竟开始回忆同街刘猎户吹嘘过的捕猎经验。
陆青崖则无声移步,护在辛雨庐身前,面向梼杌,问余悠悠:“它现下可是寻常老虎大小?”
“是。”余悠悠亦回得极轻。
陆青崖默然不语。之前辛雨庐不敌,三人坠落林间,大妖却没有紧跟,据余悠悠描述,空中的大妖当时犹豫了下,抬前腿要迈步,却又缩回去。
如今幻做普通老虎,才敢现身。
而且也不再发人声,只作虎啸。
果如如自己所料,大妖有所忌惮,不敢在凡人面前显露真身,甚至不敢惊动凡人。
它到底是什么身份?
陆青崖正思忖时,梼杌跃起扑下。陆青崖听风声辨方向,侧一步躲避,依旧挡着辛雨庐。余悠悠担心陆青崖,护在他前面,陆青崖却又伸臂挡在她身前。瞬间玉关落单,梼杌本能就抬爪抓玉关,快抓上了脑子才转过来:咦,这又是谁?我干嘛不抓目标或仇人?
梼杌缓缓脑子。
玉关趁这数秒机会,身子低下滑铲躲虎爪,直接一条线滑到老虎屁股后,起手就给它的断尾和屁.股来上一刀。
嗞——梼杌晓得自己尾巴又受伤了,习惯性默喊,但喊完发现这回不疼,只隐隐有拉扯感。
怎么回事?
梼杌因为好奇,放任玉关连砍数刀。
刀刀皆有感觉,却完全不痛,梼杌越来越迷惑,过了会,竟毫无征兆,侧倒地上,扎入荆棘中。
他瞪着眼睛盯着玉关手中的刀。
“怎么回事?”余悠悠警惕问道。
玉关也是懵的,摇了又摇头,反倒是陆青崖开口:“公子,你这刀上可曾涂过麻沸药?”
“有、有!”玉关恍然大悟,“这山一草一木皆有药性,我刚割过曼陀罗和火麻子的花。”
“那便对了。”陆青崖平静接话,“你方才连砍数刀,老虎被麻住了。”
“连麻带砍,便宜它了。”余悠悠顿了顿,又问,“那这药效能管到几时?”
话音刚落,陆青崖玉关皆来不及作答,梼杌就已慢吞吞爬起来,面色恍恍惚惚。
很明显,麻药只管方才那片刻。
梼杌竟被一采药少年戏耍,丢人丢大,很是恼火,使出十二分力气,朝玉关扑去——管他是谁,现在是仇人了!
还有,记得躲镰刀,梼杌提醒自己。
“当心啊——”玉关听见余悠悠声音,忍不住侧首,见她正飞身来相救,心中一喜。下一秒,眼睁睁看余悠悠被梼杌拍飞。
陆青崖要救余悠悠,亦被梼杌吼声吹走。
愤怒的梼杌已经忘记不能暴露真身的警告,扑倒玉关,血盆大口迎风膨胀,准备一口吞下他。
玉关额头滴下冷汗,今天要死在这里了……
天地蓦然色变。
无数只飞禽俯冲而下,它们似乎只有一个目标,就是用喙啄大老虎,虎眼、虎耳、虎背、虎断尾……
“啊——吼——啊——”梼杌叫声连连,前腿扬起,松开玉关。他摇头摆尾,试图甩掉这些鸟,然而扑来的飞禽却前仆后继,源源不断,已经遮蔽天空。
昏暗中,玉关怔忪且疑惑:刚刚发生了什么?这座山里有这么多鸟吗?
老鹰、斑鸠、燕隼、大雁、麻雀、猫头鹰……
怎么大早上的还有猫头鹰?
不过那只猫头鹰看起来昏昏欲睡,啄老虎一下要晃三回脑袋……玉关正想着,肩上忽重,原是余悠悠拍了他一下。
“快走。”余悠悠一面搀扶起辛雨庐,一面提醒玉关。
不知从哪冒出这么多鸟,气势磅礴,方才她也楞住,明明只是鸟,却想起学过的一句诗,“云之君纷纷而下”。
“我帮你。”玉关猫腰半站,打横抱起辛雨庐。余悠悠见状道谢,随手牵起陆青崖,四人同下山去。玉关回头一瞥,目光落在牵着的手上。
时间紧迫,他转回头去、晕的晕,伤的伤,四人走得不快,但梼杌却迟迟没追上来。
余悠悠和陆青崖皆起疑心,不由说起,旁边玉关听到,插嘴道:“它被那些怪鸟缠住,不得脱身,自然追不上来。”
跟踪而来,站在叶子上眺望的蜗牛刚好听到,差点呕出一口血:少主,您称呼他们什么?怪鸟?他们可是您最勇猛的战士!
还有,可不仅仅是鸟……
梼杌还未完全摆脱群鸟,就遇上成千的猿猴,荡着树藤来挠他,摘他毛发。等甩开了猴子,又遇到山猫山犬山猪,死死咬住他的腿,不允迈步。梼杌千真万确,自己没看错,连那小溪里的娃娃鱼都跃出水面,冲他吐口水,还有些小虾小蟹,大钳子夹住他的肉。
“走开啊,统统给本座走开!”梼杌忘形开口,吐出人声。他的修为远胜这些小妖,却被一波波死缠搅得起躁火,全身的汗毛都要被这火烧焦了。
梼杌追上余悠悠等人时,早离开野山,身处江陵郊外农田。而余悠悠再次瞧见的梼杌,神情疲惫,伤痕累累,“负重”一座“动物园”。
奇情奇景,第一回见。
“吼——”梼杌仇人相见,倒是颇有气势地吼了几嗓子。
眼前三个活人他都恨,先抓谁呢?梼杌想了想,还是陛下的命令重要,他可不想被重新关回去,便首先朝余悠悠扑去。
“余姑娘!”
“姐姐!”
陆青崖和玉关一左一右,一个闻声一个见状,全都挡在余悠悠身前。梼杌已近前收不住,扬起的右爪眼看就要抓到玉关,静悄悄的地面猝然拱起,田里刚种下没多久的冬薯竟瞬间全熟。刚好有两颗在梼杌后腿下,位置精准,往上一凸,梼杌当即滑倒。而旁边藤上的茄子未熟自落,噼里啪啦对准梼杌一顿猛砸。梼杌左躲不过,右躲也不过,前后左右退得毫无章法,余悠悠看他好像踏上了跳舞机。
她想趁乱快逃,但地里实在动得太厉害,担心陆青崖滑倒,只能小心翼翼地挪,半步再半步,远离梼杌。
“吼——吼——”天帝有令,梼杌不敢在凡人面前说话,只能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吼,道不尽委屈。哪知吼到一半,除了冬薯、茄子,藤上的大椒竟也听令似纷纷坠落,往梼杌身上砸,其中一只正戳进眼睛。
辣辣辣辣!
梼杌再也忍不住,吼声变成了“嗷呜”。
“嗷呜——嗷呜——”
陛下告诫过,在人间要隐瞒身份多忍耐,可是可忍孰不可忍?梼杌聚起所有修为,狠命一跺,地动山摇。地里无论冬薯、茄子,还是大椒,尽数扁成为一滩滩烂泥,还没逃多远的余悠悠等人也被波及,个个栽倒。
眨眼间,地里至西向东,拱起一条又细又长的地道,但钻出来的不是田鼠,而是一只冬薯、一只茄子和一只大椒。
他们用极轻细的妖语叽里呱啦:“哎呀妈呀差点死了!”
“为少主捐躯,死而无憾!”
只有紧贴地面的微小生灵能听见,也就是指——那只蜗牛。
蜗牛向前爬,似想与三妖攀谈,然而那只冬薯妖根本没看见他,直接滚过来。速度快,冬薯又重,说是迟那时快,蜗牛迅速缩进壳中,冬薯直接从壳上滚过去,硌着身子,才停下来。
冬薯、茄子、大椒原地起跳,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圈,面朝蜗牛——虽然在旁人看来,他仨两面没什么差别。
蜗牛妖语亦声音微弱:“草!”
冬薯楞住,直到茄子提醒“他骂你”,才朝蜗牛缓缓道:“枯梦大师,我是不小心从您身上滚过,但您也不至于骂我吧?”
枯梦大师身躯微微颤动,自己一万九千岁蜗生,何时骂过人?却只能压抑自辩欲,温声唤道:“涂窦、阙紫、卿焦。”
“在!”三妖异口同声答到。
蜗牛清清嗓子:“地三仙听令,前方有毒草麦仙翁,且借此草助少主脱逃。”
“遵命!”
地三仙遂重钻进地头田间,一只冬薯变千千万万,茄精和椒精成满眼紫绿,将梼杌往麦仙草上引,然而梼杌却尽数避过,还将地三仙本体抓出来。
原是你们这三只素妖在作怪!梼杌心道,嘴中发出吼声。
三仙无腿,只能摇晃身子向枯梦大师求救,眼看群妖要处于下风,农田边缘的树洞里,毫无征兆蹿出一只黑熊精,身长身宽皆高过两丈,梼杌与之对比,顿时显得瘦弱。
黑熊朝梼杌奔来,只冲直线,路上遇到阻拦全部掀翻,颇有佛挡杀佛的气势。与梼杌对招,亦不处下风。
地三仙高兴得不得了,在地里蹦得老高,为黑熊助威呐喊:“雄将军,威武!”
“有雄将军在,少主这回无须担忧了!”
逃跑四人组里,一个瞎一个晕,还有一个暂时是凡人,只有余悠悠的视力能回望见熊虎对决。
说实话,那头黑熊明显比大妖聪明,知道预判,大妖虽然动作迅猛,但十招有九招黑熊能避开,黑熊只出两三招,却招招中要害,专打断尾。
好比一场足球赛,虎妖控球率百分之九十,却无一射.中,黑熊只射三脚,结果三比零完胜。
更厉害的是,黑熊不好面子,为了击中要害,竟主动从老虎胯.下钻过去,能人所不能。
武力、智商、耐性……实在太全面了!余悠悠眺黑熊就像眺一位六边形战士,生出满满的安全感。她刚要开口告诉陆青崖有厉害的帮手了,突然,黑熊自个倒地,然后有些瓜果围住他。
冬薯:“将军,怎么不打了?”
黑熊上下眼皮打架:“春天再喊我起来打。”
说完闭眼冬眠,留给地三仙的,只有响亮透心凉的呼噜声。
“怎么了?”陆青崖早察觉到余悠悠分神,忍不住问道。
“快跑!”余悠悠不多废话。
她拉着陆青崖,玉关抱着辛雨庐一路狂奔。少主仓促的背影,枯梦大师盯了良久,而后,发出长长地叹息声。
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可用。
也许,到了该他牺牲的时候了。
倏忽之间,枯梦大师的蜗牛身躯碎成粉末,飘飘上天,幻成金线,再织就一张网。
不知不觉,将梼杌罩住。
从此刻开始,梼杌眼见的一切,都将是枯梦为他单独营造的幻景。
梼杌看见一只公鸡出现在面前,仰脖打鸣,接着,天际线上升起一轮红日。
梼杌疑惑,天不是早亮了吗?
公鸡又啼一声,天空升起第二轮太阳。
公鸡不住打鸣,唤醒一个又一个太阳,最后这上万的太阳就像梼杌方才遇到的群鸟,径直朝他冲过来。
余悠悠瞧见的梼杌,是毫无原由地哀嚎痛哭,不住打滚,在梼杌眼里,自觉被太阳们烧成了熔浆,又化作灰烬。
在枯梦大师生命即将消散时,一粒金沙随着风,追上一群正从山阴撤下的鸟兽水产。枯梦喊住明显脱队的那只螃蟹:“谢将军,你就别跟着大伙走了。”
旁妖都竖着下山,只有螃蟹横走,越离越远。
即将绕到山阳的螃蟹停下来,一脸惊诧:“谁,谁在叫我?”
微风萦绕,仿佛一个又一个无声叹息。
“将军,劳烦你回宫传信给丞相大人,这回纠缠少主的老虎非虎。”
“非我妖界生灵,枯梦未曾见闻。”
因为未曾见闻,所以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
从何处来?
枯梦大师还想托付一句好好追查,奈何修好耗尽,终成凡间寻常无声的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