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内,余悠悠和玉关现下经过的这条巷子叫塔桥巷,巷头路宽足够通过一架四驾马车,到巷中间变窄,将将只能过一匹马。地上有块青石板失修翘起,眼看余悠悠要踩着,玉关高声道喊:“余姑娘小心!”
余悠悠跨过去,冲他一笑:“多谢。”
玉关望着她,想把话接上去,可光是对视,就已红透耳根:“这条路叫塔桥巷。”
“是的。”余悠悠点头,其实玉关刚才已经交待过两遍。
“因为这条巷子尽头靠近河边,有座桥,还有座白塔。”
这个他其实也说过了。
“可惜现在是冬天,春天的时候,河边成排柳树很好看的。”玉关心念忽动,想邀余悠悠开春看柳,却说不出口。踌躇再三,回头才发现自己习惯性迈大步,已经领先余悠悠好一大截。
他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开始放慢脚步,可余悠悠还是离得有些距离。玉关越来越慢,几乎左脚趾接右脚跟,犹如乌龟爬。
塔桥巷两头宽中间窄,路越来越细如羊肠,玉关侧身贴墙,给余悠悠留出并行的位置。
余悠悠这厢,原先是用凡女的速度走路,玉关腿长步快,眼看落远。
余悠悠遂运起两、三成妖法,提高速度,骤然望见玉关停下来等,她心中一急,怕他嫌弃,亦怕耽误了送货,不自觉将妖法改做十成,飞鸟似的冲过去。
一下子没刹住,直接从玉关身边擦过,跑到前头去。
玉关只觉身侧吹过一阵风,余悠悠模糊的身影直往前冲,玉关急道:“余姑娘,等等我啊!”
“余姑娘,别丢下我!”
余悠悠也晓得自己跑过头了,奈何脚下太快,减速还得一段时间。她急得回望玉关,没看前路,膝盖以下忽地撞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还滑了下。
“哎呀姑娘你怎么走路不看路啊?”
余悠悠听到指责,瞬间脸红,瞟了一眼是个老妪,不敢多看,低头道歉。
“小心点啊,你把老身的桶撞着啦!”
余悠悠闻言,即刻转移目光去瞧受害物——板车上装着一只大桶,人可以站进去。盖子盖得严丝合缝,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撞坏没有?正担忧,老妪满布皱纹的手掀开木桶盖子,现出里面几乎见底的豆花,虽然少,但平整完全,白嫩泛一层水黄。掀盖瞬间,一股豆香扑鼻而来。
还好没撞坏,余悠悠松口气,就在这时,她听得老妪冷不丁再开口:“苏少爷?”
“田阿婆,真对不住,把您的买卖撞坏了。”余悠悠身后响起玉关的声音,他终于赶上来。
田阿婆?
余悠悠突然觉得耳熟,之前玉关和玉鸾都提过,要去拜访的最近一家,是住塔桥巷的田阿婆。
姐弟俩说她是个孤老,守了四十年寡,一直在苏家治痹症,没收她钱,逢年过节还会倒贴些许。
“余姑娘她是不小心的,这钱我赔给您。”玉关话音方落,余悠悠便抢话表明自个来赔,田阿婆听了半晌,却道:“老身走得动,不用背!”
???
原来她耳背。
玉关不得不越过余悠悠,靠近些,加上手比划:“阿婆,不是背——是赔!余姑娘撞了您的买卖,我来赔!”
“老身的买卖赔没赔?当然没——”田阿婆眯着眼摆手,反问道,“不赚钱老身出摊作甚?”
玉关微笑,弯下腰来凑到田阿婆耳边:“是我,我要赔您撞坏的豆腐脑!”
反复解释了两三遍,田阿婆才听清,摆手道:“不用赔!本来年前最后一日,老身就准备早些收摊不等卖完,哪存在撞不撞坏。不过,我说这位姑娘,以后走路可真得看路!”
田阿婆说时抬眼打量余悠悠,接着目光移向玉关,在他脸上顿了顿,又转回余悠悠脸上。
余悠悠再次道歉,保证下回走路一定留心。玉关则解释,她是回头望自己才没看路的,要怪就怪他走得慢。
田阿婆听到这话,忍不住目光再次扫过二人,末了,眼角和嘴角还稍稍弯了弯。
玉关说起手上的年货,田阿婆先是没听清,重复数遍,清楚了,却板起脸,坚决不收。父命难违,玉关自然要再送,如此来回两三番,田阿婆才勉强愿意收下。余悠悠挨着玉关极近,听见一声几不可察的呼吸声,是玉关松了口气——很显然,他极不擅长这类人情拉锯战。
她也不擅长,余悠悠想着,仰头对上玉关的眼,二人凝视数秒。玉关很想再多看会,却发现田阿婆要一个人拿上年货,拉上车,玉关连忙跨到车前:“我来我来,您老家人今天休息!”
他把年货都堆到车上,余悠悠在后帮忙,玉关拉着车向前走,感到十分轻松,回头一瞧,余悠悠正在后头扶着车板推,玉关不由笑开去。
这一切田也阿婆看在眼里,路上便问:“苏少爷,你和余姑娘订亲了吗?”她走在玉关左侧,说得声音很小,明显只说给玉关听,可右侧的余悠悠依旧听到,与玉关同时低头。
玉关的脑袋边低边摇。
“也是。”田阿婆自言自语,“腊月不订亲,正月不嫁娶,你俩还得等两天。”
“沒、沒……”玉关心中既喜又担忧,怕余悠悠恼田阿婆言语,回头观察余悠悠,却又不敢看她,仿佛第一回有脖子有脑袋有眼睛,不知哪边转哪边看。还好巷尾田阿婆家到了,连忙将车停靠。因为田阿婆是个寡妇,玉关不便进屋,往年是苏玉鸾帮着搬东西进屋,这回轮到余悠悠来坐。
往年,玉关会叼根草坐在门槛前等,现下却一刻也坐不住,在门前来回踱步。
余悠悠跟着田阿婆进门,内里家具老旧,没有一样显富贵的物拾,但干净整洁,看起来比刘猎户家舒服太多。
田阿婆让她坐,她便找最近的椅子坐下,阿婆则到处在找什么,同时发问:“姑娘听口音不是我们江陵人,那可有尝过我们江陵的豆腐脑?”
余悠悠自从来到书里,遍尝美食,但从未遇到过卖豆花的,上回逛江陵城也没撞见,便答道:“江陵的还没尝,我许久没吃了。”
“那尝尝。”田阿婆拣个干净碗,再揭开一个白瓷罐子,从里头先舀两勺沙糖加在碗里,顿了顿,又加一勺,“不是吹嘘,江陵做豆腐脑的,还真没有比老身厉害的。”
余悠悠其实想尝尝,但怕失礼,毕竟现下是帮苏家做事,便推却自己午饭已吃饱。
田阿婆笑道:“一碗豆腐脑又不占肚。”手上动作,去桶里方方正正舀了四五勺豆花加在碗里,已经漫过碗口。田阿婆手停片刻,重新揭开白瓷盖子,再加两勺沙糖。
余悠悠这才反应过来:甜豆花?
她从小吃咸口的,不由怔忪。但来到书里这些日月,贪吃不少,晓得了这里的沙糖极为精贵,平常人家吃食,根本舍不的加,便感激接过,并坚持要给钱。
田阿婆拗不过她,将余悠悠硬塞来的十枚铜钱丢还八枚:“要不了那么多,唉、唉,再塞回来老身可要生气啦!别争了,快吃吧!”
余悠悠坐下来吃,发现同家乡的豆花差挺多,但也好吃,吃到一半抬头,发现田阿婆正眯眼盯着自己。
“老身从前同苏家住同一条巷子,苏少爷是老身看着长大的。巷子里同龄有四个男娃,论家世,论品行,论身姿容貌,没人能赶上苏少爷。后来老身搬到塔桥巷,这边的男娃仍然差远的。”
余悠悠一愣,继而把头埋下去,人一慌就吃得快,一不小心碗见底。田阿婆这时倾身抓住余悠悠的手:“不是老身说大话,江陵城真找不出第二个苏少爷。”
余悠悠不习惯被人紧紧捏着,想轻轻抽出,却被田阿婆摁住:“你可要抓紧了,不要错过。”
“老身瞧着,苏少爷是很喜欢你的。”
玉关很喜欢自己?
余悠悠是能感觉到的。
那自己喜欢玉关吗?
她很清楚,仅是友人,未及喜爱之情。
之前当作攻略任务,不觉得怎样,此刻被田阿婆放到明面来说,忽然就心虚的要命。
余悠悠低着头一声不吭,田阿婆以为她害臊了,便抓着她的手抬了抬,而后松开:“好啦,未出嫁的闺女脸皮都薄得很,老身不再说了!”
之后待在屋里的时光,余悠悠如芒刺背,等客套完可以离开,她脚底抹油,迈大步跨过门槛,三步并做两步下台阶。
玉关迎上来:“怎么这么长时间?”语速快,还未等余悠悠作答,又问,“她可有同你说什么?”
“……我买了碗豆花吃。”
玉关既松一口气,又含混失落。
“虽说是买,但只要了我两文,肯定给便宜了。”
“正常应收四文!”玉关笑着摇头,“我去买,田阿婆也回回少收,有时候我坚持按四文给,她会改拿大碗,拼命给我盛,四文钱的豆花给三四人份的量。走过这条巷子左拐,卖早堂面的平叔也是这样,一碗面应该收一枚铜板再加三文铜钱,他每次都把三文抹了,而且勾头鳝鱼给得比面还多。再往前走,会遇上周伯伯,他炸油凳子、糖糕和芝麻球,都是四文一个,收我虽然是四文,不少不抹零,但给我的麻球要比旁人大一倍!还有卖火烧馍的窦婶子……”玉关说着说着,沉浸到自己的美食幻想中去,自始至终脸上带着笑。余悠悠从小亦受家人疼爱,懂他心底的温暖和幸福,不过玉关没遭过病灾,比她要更纯粹和美好。
玉关美食幻想许久,凿凿道:“我们这里都是好人。”
“是啊……田阿婆她不仅少收我的钱,还给我额外加了许多沙糖,肯定倒贴了许多钱。”
玉关一反常态没有即刻接话,良久,缓慢追问:“那豆腐脑甜吗?”
余悠悠嫣然一笑:“很甜。”
玉关追着她的目光,将她视线捉住。余悠悠不得不对上玉关的双眸,漂亮清澈,看着他的眼睛,好像能看见他脑袋里的一切,像山间叮咚且不染的清泉,像晶莹浸透心扉的沙糖。余悠悠忽地忆起田阿婆的问话,收敛笑意,偏过头不敢对视。
余悠悠和玉关拜访的第二家,是对天残地缺的夫妇。
丈夫天生跛足,妻子小时候遇到山崩,人虽被玉大夫救回来,却失了一条胳膊。两夫妻搬货为生,没要孩子,家里虽然清贫,却同田阿婆一样,收拾得整洁干净,甚至更胜——他俩养了盆茶花在屋里,粉红粉白,如火如荼,开在冬天。
夫妻俩亦打趣玉关和余悠悠,说苏少爷月亮般的人物,相中的意中人也跟天上仙子一样。余悠悠赶紧解释,玉关也跟着解释,却拿眼偷偷打量余悠悠,距离近,忽然发现她脸上的皮肤不仅白皙,而且像两、三岁幼儿那样几不见毛孔,连汗毛都少见,还真像仙子。
她刚好站在山茶花前,与花同艳。
玉关痴痴,而盆里的山茶花,一朵对其余花朵呵斥:“竟敢与少主的意中人攀娇比美,你们不要命了?”
一盆五、六朵花,全部合拢花瓣,关闭成苞,微微摇曳仿佛在说:少夫人容颜绝色,尔等自愧不如。
第三家,是独守义庄三十年的温老伯。
义庄在城东祠堂后面,停摆棺木,附近一里地没有人烟。虽然是白天,但玉关依旧担心吓着余悠悠,决定独去,余悠悠就差解释“我一只妖还会怕鬼”了,玉关却仍坚持让她在一里地外的染坊等他。
好吧,等就等,余悠悠在染坊门口晃荡。
门前支着个摊,卖些布头做的香囊、娃娃和发带,本来就便宜,临过节甩卖,价格更是低得吓人,偶有三两行人驻足挑拣。余悠悠闲着没事,也过去看,香囊娃娃皆不感兴趣,唯独专注那发带:芙蓉红夹缬葡萄花鸟,松霜绿绞缬墨竹,荼白纯一色没有缬,但尾端却缀了两颗珍珠。
个个好看,尤其是荼白那条,余悠悠慢慢拾起,想到玉关日日都系发带,赤色、翠色,最常戴是一条鹅黄的,走起路两根带子在脑后飘,跟步伐一般轻快。
许久不见的系统,突然在她心底显出一行字:[幽姬与玉关盘膝对坐,执手相看。]
余悠悠大惊,脱口而出:“你同我说这做什么?”
说完捂嘴,左右张望,还好没人注意到。
[寂静良久,幽姬的目光先往下移,因为玉关是盘着腿的,所以他的大口口在衣物下凸出,显出口口的轮廓。]
余悠悠:什么鬼,怎么突然就变颜色了?
[幽姬看得心神口口,口口也禁不住涌出一股又一股的热流。]
余悠悠:我现在是一阵又一阵的慌张。
[幽姬冲玉关妩媚一笑,抬手解开了他的发带。]
[该章节已锁]
[该章节已锁]
[该章节已锁]
一连串的红字仿佛救命稻草,余悠悠长松一口气:谢天谢地。
“你到底要表达什么?”余悠悠无声问系统。
[该章节已锁]
[该章节已锁]
也就锁了个五六七八章后,系统显示的字终于变黑:[事后,幽姬依偎在玉关怀中,两人皆口口口口,幽姬随手拾起旁边的发带,笑道:“这根发带还是我送你的,记得吗?”]
[那是一条玫红荧光绿的双色发带。]
余悠悠呕出一口老血,这都能撞上剧情,真要感谢原著作者八辈祖宗。
见她迟迟不动,系统终于出声提醒:“给他买条发带。”
余悠悠手掌指向摊位,默道:“拜托你看下哪有那种辣眼睛配色的?”
这间染坊的人审美都很正常好吗!
系统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声音变小:“那就随便挑一条。”
余悠悠其实是喜欢那条荼白发带的,手却攥成拳,分外犹豫。
许久,她开口:“要不多买几条,苏公子陆道长辛道长都来一条,玉鸾也要送,哪些发带是姑娘家的?”
系统一开始并未做出回应,余悠悠踟蹰了会,着手给众人挑起发带,已经选了两条了,系统突然冷冰冰出声:“幽姬只送过玉关一位。”
余悠悠握着发带的手僵在原地,少倾,她颤抖着声音:“我不忍心。”
“没什么忍不忍心。”这回系统很快接话,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嘲讽,“你太入戏了,这只是本书,角色又不是真正的血肉之躯。合上书是故事,关上书就忘了。”
“就好比你特别喜欢一个游戏,但总有玩腻弃号那天,登录和退出都是灵活状态。等游戏关服的时候,无论是你的号还是NPC,都会被删掉。‘你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余悠悠花了很长时间来消化系统的话,同时说服自己。
最后,她应道:“我明白了,你经历学识还挺丰富的——”
而且才发现你可以讲这么多话。
后半句余悠悠没说出口,怕被系统训骂。
余悠悠掏钱买下那条荼白发带,在玉关回来时亲手送给他。
玉关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嚅了嚅唇:“为什么送我?”
余悠悠凝视玉关的眼睛,也许这么完美的眸子真的只存在于书里:“因为我们是朋友嘛,你救我又收留我,这根发带是我的谢礼。”
因着系统的说教,余悠悠说时完全没有想过,任务真完成时,这个朋友还做不做得。
寂静染坊,合围的木杆晒着三十来匹布,多是蓝白二色。夕阳西下,天幕做衬,染出橙红与金黄。玉关忍不住执起余悠悠的手,微微颤抖,刚要开口,吹起一缕幽风。余悠悠不自觉朝风起处看去,数匹蓝布被风吹起,现出布后的人身和半张脸。风落,复遮住。
那人穿着的,是眼前天地唯一的绛紫。
风再起时,人身人面重新露出,余悠悠忍不住呼喊:“师姐!”
她迅疾将手从玉关手里抽出来。
“师姐你怎么在这里?”
余悠悠连唤数声后,对月不紧不慢眨了下眼,嘴角只勾起极浅的弧度,回应的语气虽然亲热,却从头到尾只两个字:“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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