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胜自入宫起,从不得看重的洒扫小太监苦熬了多年才经干爹吴毓的关照,也成了太子跟前的近身内侍。
今日晨起,太子上朝后,眼见又要忽飘大雪,潘胜作为新提拔上来的大太监,自是想寻个机会在太子面前讨巧卖乖。
太子常年清心寡欲,阿璃是他唯一特殊对待的女子。可这姑娘着实不开窍,潘胜眼珠子一转,便是一个心眼,转身就喊阿璃去给太子送御寒披风。
正在等太子下朝,潘胜手挽拂尘,在宫殿挨个指点宫人干活,尖细的嗓音响彻偌大的延元殿。
“你们两个,这处还有灰尘没瞧见?太子爷喜洁,若是叫他碰到一丁点儿灰,你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一名小太监躬身进殿,请示问道:“潘公公,院子里点燃的火盆如何处理?现在已经落小雪籽了。”
今早东宫全体清扫,院内的枯叶都堆在一处火化,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眼见马上落雪了。
潘胜边往外走,边嚷嚷:“灭了灭了,这点小事也要来问我?给你双筷子会不会吃饭啊?”
小太监赔笑,亦步亦趋跟了过去。
潘胜随手指了几个人,“还愣着干什么?把火——太子殿下,您回啦?”说到最后猛地一打转。
谢缚辞阔步踏入院子,路过那堆火盆时,顿了一步,冷声吩咐:“扔了。”
姜沐璃正小心翼翼跟在后头,骤然听到这声,站着怔了一会儿。
谢缚辞侧身取过搭在她手腕上的披风,转手往火盆处一抛。
“殿下?!”姜沐璃吃惊一唤。
她前两日听潘胜讲过,这披风乃西凉进贡的极其稀有的玉绫锦所制,最重要的则是,这件披风是去岁围狩时,太子狩猎拔得头筹,陛下当众赐予他的,实乃荣耀的象征。
而今太子竟毫不犹豫,就将这件全大晋唯一仅有的披风给烧了?
潘胜见此瞠目结舌。
天空中的小雪籽逐渐飘落成鹅毛雪花,轻飘飘地从天边洒落,一点一点吞噬方才还在熊熊燃烧的大火。
玄色黑狐披风瞬间被烧得不成型。
风卷起漫天飞雪,谢缚辞的眼睫沾了碎片雪花,衬得那张昳丽的脸庞更是夺目摄人。
半晌,他启唇轻问:“你想说什么?”
姜沐璃动了动红唇,眸色闪动,还是将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殿下,这件披风仅此一件,如此贵重,怎么就……”
他轻笑一声,俊颜在寒风中略显冷峭:“脏了,就该毁掉。”
鹅绒似的雪落在他的肩头,姜沐璃隔着凛冽的寒风,清晰看到他眼里的阴冷。
她甚至有一瞬间的感觉,太子说的不仅仅是一件披风。
不解,恐惧,油然而生。
二人对视了片刻,谢缚辞眼帘轻垂,转身进了内殿。
潘胜小碎步跑到姜沐璃跟前,拉扯她衣袖,小声问:“怎么回事?不是让你给太子殿下送披风?”
无论他如何想,怎该都是俊俏郎君与美貌娘子雪中漫步的画面,怎么一回来,这太子就气冲冲地将披风烧了?
姜沐璃撇了撇嘴,将遇到二皇子的事都告诉了潘胜,摇头道:“我哪儿知道哪里惹了太子。”
潘胜一听,拍了下大腿:“你可真行啊!问题不正出现在这?”
“在哪?”姜沐璃不解。
“你新来的不懂,太子殿下最不喜外人碰他的东西,那披风都上了二皇子的身,殿下自然不会要了,他不将你也丢到火盆里烧了已经是大发慈悲!”
姜沐璃这下不开心了。
她又有什么错?她一个在宫里,宫女不是宫女的人,又怎能拒得了二皇子的命令?
可心里有什么不满,她也不能表现出来。
潘胜心思细腻,转眼便道:“行了,你也甭伤心,太子殿下没发落你,说明心里还是看重你的,啥也别多说多想,快进去伺候。”
姜沐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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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院内发生的事,不少宫人瞧见了,不过片刻,东宫内便私下口口相传这献进来的美人失了宠。
美人腆着脸给太子送温暖,而太子当着众人的面就不给那美人面子,当场将她准备的御寒披风烧毁。
潘胜撺掇姜沐璃去太子跟前伺候,而她才惹了太子不快,哪敢在他眼前露面?
对此,潘胜恨铁不成钢低骂了几声。
谢缚辞进殿,换了一身轻简便服,却半晌没见姜沐璃跟进来,他紧抿唇,坐到书案后处理公务。
殿内的鎏金炉溢出的熏香浓郁,谢缚辞执笔的手滞了又滞,似极其不适应殿内没有姜沐璃身上的清香。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
谢缚辞终是忍无可忍,冷着脸吩咐吴毓:“去把阿璃找来。”
吴毓应下转身,迎面走来一名发髻梳得一丝不乱,着深色宫服,年过四旬的嬷嬷。
“何嬷嬷回东宫了?”吴毓见到来人瞬间扬起了笑意。
何嬷嬷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遂行至谢缚辞面前行了个礼:“老奴,拜见太子殿下。”
谢缚辞面色温和了几分,颔首:“嬷嬷请起,不必行此大礼。”
何嬷嬷原是先皇后崔氏的乳娘,伺候先皇后多年,建宏六年先皇后葬身火海后,何嬷嬷便转到太子身边,抚养他长大。
这么些年,东宫下人里无不敬重她。
一个月前,何嬷嬷回老家平洲奔丧,丧期一过便立刻返了回来。
吴毓见何嬷嬷像是有话要同太子说,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见殿内没有外人了,何嬷嬷道:“殿下,容老奴多嘴问一句。”
“嬷嬷请问。”
何嬷嬷眼角堆了几道褶皱,鬓角隐有几根银丝,很快,她缓缓开口询问:“老奴方才回东宫,偶听几个宫人私下闲言碎语,不知那位阿璃姑娘是何人?”
谢缚辞随手放下书卷,又从书案屉子里翻出兵书,语气淡然:“昌陵侯世子送进来的美人,嬷嬷不必在意她。”
何嬷嬷松了一口气,道:“既然殿下这么说,老奴就放心了。”
他眉头倏地一挑,长眸微眯:“怎么,嬷嬷是想表达什么?”
何嬷嬷见他这个眼神,心里发怵,伺候多年,便知这是殿下不高兴的前奏。
可有些事,即使殿下刻意去避开也迟早要面对。
若只是寻常消遣也就罢了。
她方才回东宫,听宫婢提起,这半个月太子几乎日日离不了那个美人。
以殿下冷情的性子,若非上心,岂会对一个女人做到这般地步。
“殿下若只是尝尝鲜也就罢了,男女之欢,人间常事。但殿下尚未娶太子妃,万事可得谨慎,莫要在大婚前惹出祸端。崔氏那边……”
何嬷嬷语重心长,哪想,谢缚辞面色骤冷,将手中的兵书往书案一掷:“孤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何嬷嬷骇然,脸色煞白,立即下跪,颤声喊:“殿下息怒……”
殿内静默了半晌,何嬷嬷紧绷着脸,良久,才听头顶传来一声:“嬷嬷起来吧。”
何嬷嬷颤巍巍起身,见太子脸色好转了许多,才道:“殿下,老奴决然没有干涉殿下的意思,只是……”
话未说完,被谢缚辞抬手打断:“罢了,孤不怪你。”
“至于嬷嬷担心的,孤心中自有定论,孤不是那等会被女色迷得走不动道的人,留阿璃在身边,孤亦有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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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姜沐璃在宫女的通卧里歇息了大半日。
白日里吴毓找到姜沐璃,称太子要见她,等她回了延元殿后才得知,太子有要紧事早已出了东宫。
太子不在东宫,延元殿的那些宫女又与她不对付,她便只能窝在徐彩灯的房间。
徐彩灯是她在江州从小认识的好友,徐彩灯离开江州后,二人近乎五年未见,她未曾想过彩灯竟是进宫做了宫女。
直到前几日,她在陪太子用膳时,才被上来摆膳的彩灯给认了出来。
彩灯在东宫膳房工作的,平日里负责膳房的活计,好不容易等她忙完手中的活儿后,姜沐璃才可以好好跟她聊一聊。
“阿璃,今日的事我也听说了,你别在意其他人说的话,大多都是嫉妒你呢。你只用明白,东宫权利最大的人只有太子殿下,你将太子给哄服帖了,他日便是来了太子妃,殿下也会留你一席之地。”
姜沐璃眸光黯淡,心里苦涩翻涌,从她来了东宫后,潘胜也总是对她说这种话。
起初,在她知道那个男人是太子后。
诚然,她的确有过念头想要问他,是否记得两年前发生的那件事。可太子看她的眼神极其陌生冷漠,即使他温声轻语,她也觉得那温柔隔着多层隔阂。
她清楚的明白她和他之间如云泥之别,他就像天边皎洁的月,高高在上,于她而言望尘莫及。
皇家薄情,那夜之后,太子从未记得她,在太子眼里,恐怕她就是个可有可无,轻而易举便可随手掐死的侍婢,她又怎会天真地认为这点特殊就能在他心里留得一席之地?
况且,与人为妾留在东宫,日后整天还要和一些女子争夺那虚无缥缈的宠爱,她是如何都不愿的。
“彩灯,我……我从没想过做太子的女人。”
彩灯瞪圆双目,不解道:“为何?我听姐妹们说,殿下很是看重你,只准你贴身伺候呀?这可是东宫多少宫女梦寐以求的事。”
诸多事,姜沐璃不愿多言。
只同彩灯说了自己阴差阳错进了东宫的事。
彩灯这才得知姜沐璃来长安是良民的身份,并非东宫人人传言那样的贱籍侍妾,并且她还打算带着弟弟回到江州。
“这样说的话,你我往后便很难见面了……”彩灯眼眶蓦然通红,握住她的手,万分不舍。
姜沐璃嫣然浅笑,安抚道:“你放心,我大抵还会留一段时日,待殿下大婚前,我去求个恩典,想必殿下也会放我离去。”
彩灯瘪了瘪唇,拉着姜沐璃又讲了她来长安,入宫为婢后的许许多多的事。
直到夜色深了,一名宫女裹着冷风回了通卧,忽见阿璃在此,吃惊地喊道:“哎哟,我说阿璃姑娘您怎么在这呀?殿下那边正唤你赶紧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