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噼啪,吞吃着雪点。飘来一阵暖意。
僵硬的四肢渐渐有了气力,闻衍璋从昏暗中醒来,那先前奔来的白狐立马回望,一双眼里没有精明,反而呈抹澄澈的天真愚蠢。
不是皇宫里该有的眼睛。
屁股这时发痛,白狐突然两步跳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重新踱步,身上绒毛一荡一荡。
他看地眼沉。这样的毛发若是剥下来,便是铺床也使得。狐肉可放入瓦罐炖煮,冰天雪地里也能暖身。吃不下的藏进地窖里,约能挨过一个冬天。
正默默盘算如何一击毙命,那白狐突然叽叽喳喳口吐人话,竟还是成了精的:
“小璋子,你还好吧?你爹可守你七天了。”
闻衍璋一顿,眨眨眼,面前的狐脸突然变成一张担忧的妖媚人脸。
他倏地眯眼,这神态,这眼口鼻,赫然那心思叵测的陆家女。
陆菡羞见人眼神清明了,不由放下心,扬唇笑:
“你还活着可多亏了我,还不谢我?”
她翘着染了凤仙红的小指拍去手上药屑,渣滓顺之落到闻衍璋那破烂竹榻边上,涌来一股药味。
他浅浅皱了一瞬眉,便用两只胳膊支起趴着的身体,低声:
“奴才谢过姑娘,不知当日…”
陆菡羞熟门熟路地拉过竹椅坐下,一双手伸到盛满干树枝的铁盆前,斟酌了一下,没有把自己讲述地过于天花乱坠。反而说一半藏一半:
“我回去找镯子时撞见你昏死在雪里。我心善么,叫送恭桶的把你捎回皇庄,弄了点药。没想你爹年岁这般大,煎药都手抖,我这般的现世活菩萨可不是看不过眼?毕竟你也是救了我两次的,便差人来帮了几回忙。”
陆菡羞把脸浸在狐毛里,整个人绒嘟嘟的:
“昨日郎中就说你屁股好的差不多了,你却不知怎的不肯醒,我还发愁呢。”
不动声色睨眼闻衍璋,他一头发尽散,半数披在腰背垂下,称地脸颊更尖,娇弱地活似大姑娘。这莫名发郁的眼,稍微好了气色的脸,瞧着比平时好拿捏地多。
陆菡羞撑脸盯他。
她撒了谎,不是送恭桶的,而是她特地摘了个耳坠子找的皇庄送货的打点。这几日天天跳墙来偷看他,顺便带药,外用的内用的,一个不落。
这感天动地的雪中送炭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吃的用的,但凡能入眼的哪样不是她花钱置办。连他那老糊涂太监养父都看得出她的看重,对她很客气。
闻衍璋…应该也会识趣吧?
真心不怕火炼,陆菡羞觉得这一波自己干地挺好。幸好折返了,否则可要失去绝妙的好机会。
而闻衍璋,确实也很识趣。他垂下浓长眼睑,十指扣紧床板,死寂的眼里终于照进一丝天光,若不真切去探究,大约是照进了眼底的罢。
他自被窝里爬出来几寸道谢:
“姑娘的大恩无以为报,以后凡事能有奴才能帮一把的还请尽管吩咐。”
一字一句,乍一听虽平淡了点,但比真金还金。
瞧瞧这觉悟。
先不说这个系统特地标注过的无心无情男n说的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起码明面上的表态有了。陆菡羞顺溜地承上:
“有你这句话本姑娘也不觉得累了。下床溜溜?那十棍子不甚重,郎中说你只是屁股肿了,吃地太少穿地太冷才会晕。”
她微微向前倾身,更凑近热源,有些发寒的脚底不自觉翘上来,露出那粘了黑泥的百纳底。
鞋尖上锈两只彩球,配石榴红的翘头履本该娇艳俏皮。
这样的鞋,不该出现在黄泥垒起的破落小院。
闻衍璋的眼风滞留一息便收回,臀部酸麻,确实快养好了。
见陆菡羞眯着眼烤火,并没有走的意思,他眸光微微放远。
亚父不在。
喉中发痒,咳一咳,少年低垂着脸,主动张口:
“姑娘还是不要与奴才这等低贱之人沾上关系的好。若惹了风声…”
陆菡羞一顿,便见他慢慢抬起泛碧的眼眸望向自己。
“奴才死不足惜,却要让姑娘受累。”
她默,随后放下脚,靠上竹椅横眼:
“哪有这样多的废话,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女孩忽然一翘唇角,眼中飞腾抹狭促的紧迫:
“小璋子,你怕我?”
他泛碧的眼登时一深,哑然:
“…奴才不曾。”
陆菡羞哼一声,理直气壮地下了令:
“那便好,以后我帮你,你哪天要是成了厉害太监了顺带帮帮我便是。互利互惠,天底下便没有白吃的饭,自然也心安理得。姑娘我两日后再来,你可不许乱走。”
少女起身,戴上绒帽,身影慢慢消失雪海,临了哼的一句话被风吹地七零八落,却异样清晰:
“我将来啊,可是要飞黄腾达的。”
门吱嘎开关,柴火噼啪作响。沉闷的拐杖慢慢压出一串圆点,闻衍璋默不作声静思的功夫,老太监慢慢道:
“斑奴,你醒啦。”
他抬眼,“亚父。”,进来的老人缩着脖,浑浊的眼里经火点缀才有几分光彩。
是有记忆以来难见的。他太老,近七十高龄,难得的长寿翁。七情六欲却早早湮灭于深宫与仇恨中。
闻衍璋心内轻哂,眼尖,“亚父,你着了新衣?”
虽还是灰麻布皮子,可里头鼓鼓囊囊,填的棉花满满当当。脚上也是簇新的红棉鞋。
这乌压压的天里,好似两滩突兀的血。
走进看针脚极差,可也没什么打紧的。
老太监耳朵不算好,将门板慢慢靠上,挡去风,闻衍璋又问一遍,他才对他笑:
“是哩,新衣。那个姑娘舍来的布和新棉,我做了一件,也给你做了一件。今年的冬天好生冷…罐里煮了老鸭汤,斑奴,起来吃一碗哩。”
他这才真正起身,掀开身上衾被。刚一捏,便一顿。
被子还是那个被子,里头却十分充实,像是换了棉芯。
…难怪身上暖。
思毕,闻衍璋听着老太监的话自上头柜里取出件棉袄穿上,一瘸一拐去盛草房里的鸭汤。
顶着雪刚一走近,那醇香的味便猛地蹿入鼻腔。
少年不甚明显的喉头动了动。
很香。
醇厚,鲜美。黄色的油脂扑动在滚烫的汤面上,带着筋的骨头半竖在罐中。只一眼,食指大动。
他弯腰拿两个碗,摸上去,还带油腻。闻衍璋瞬间有所感。
有旁人用过。这地方是吃不起荤腥油水的。
捏了捏发眩的头,他继续盛汤,慢慢端去屋里头分吃。
老太监呼噜一大口,吃的满嘴油,昂头叹息:
“好香的汤,不知多久没尝过了。斑奴啊,快快吃,吃地高高的,同你太/祖一般…”
闻衍璋压抑着心底的戾气,薄唇轻抿碗边。闻言不置一词,只径自思索来去。
几碗见底,四肢都热了起来。
他才沉声:
“亚父,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陆菡羞跳上马车后便急忙从攀儿的怀里掏炉子,“好冷!”
攀儿愁眉苦脸道:“小姐,你作甚日日来?马上腊八了,府里整日的忙。到时老太太找你你不在…”
陆菡羞一吸鼻涕:
“怕什么,今年紧要的是给姐姐说亲。我嘛,还没及笄呢,出嫁要备的绣品也一个没有,老太太不是说最烦我了?况且若不是现在忙,又哪里能天天出来?你若说出去,”狐狸眼一瞪,露出凶光,陆菡羞虚张声势掐一把攀儿:
“我扒了你的皮!”
攀儿连忙扭身惊叫,圆嘟嘟的脸娇嗔:
“小姐啊!你哪怕是照顾宫里倒恭桶的也比这个好啊!他一个皇庄的养猪奴,什么也帮不得。大姑娘说上的公子,家中官职少说也得是个三品,喜欢她的夫人极多。
可你…”
陆菡羞百无聊赖地扣扣耳朵:“我什么?”
攀儿叹气:“你的风言风语多,虽没抓到过正行,可坏帽子已经扣上来了,人家又嫌你长得妖媚不是好人。
你总不能下嫁吧?再有八个月,你也及笄了。”
陆菡羞不在乎地眯眼小憩:
“那又何妨,我总能找到真命天子的。”
虽说前头他是你们都看不上的养猪奴,但后头好歹也当过一段时间的皇帝。
哪怕最后噶了,也比从头到尾一事无成好些。
就是这个身份么…前朝余孽,肯定是不能言说的。
捂着耳,陆菡羞面对车壁,食指轻擦了擦清漆。
隔两天再去,来个欲擒故纵,叫他知道没有她的帮助,日子定是艰难。
…闻衍璋那么一个有心机的人,一定能get到吧。
今天那有来有回暗流涌动的对话,他会怎么想呢?
她蓦地又睁眼。
当日一辆板车载他出宫,她回家后掏了一堆药清晨溜去治人。把他摇摇欲坠的命直接从黑白无常里抢回来。
当时那个老太监养父看到了没有?
也不懂,他会不会告诉闻衍璋。
车厢晃荡,霍地重响,攀儿突然惊叫:
“怎么了!”
陆菡羞猛地起身,车夫道:“不碍事,撞到了位公子。公子,对不住啊!”
一道温润的男声同春风似的飘来,润地恍惚能化去冬雪,隐含歉疚浅笑:
“无妨,是我唐突才吓到里头姑娘。这位姑娘,对不住。”
攀儿拍拍心口:“下回小心些!”
他又十分知礼数地道个歉,才问:
“请问这位师傅,可知十八巷庆云书斋怎么走?”
马夫朗声:“左转,过了那磨喝乐铺子再右转行上百米就是。公子,瞧你模样是外地来的?”
男声谢过才答:
“是,我乃松江府学子,来京准备明年春闱。天寒地滑,师傅小心驾车。”
攀儿禁不住同陆菡羞笑:
“小姐,这江南来的公子听声就俊秀呢。本还想开窗看一看,这么冷便罢了。”
陆菡羞懒洋洋哼一声:
“还真是春风拂面一个人。”
可比闻衍璋那死气沉沉的好多了。
“快些吧,”她伸个懒腰,“这车坐地腰痛。可不能让他们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