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待我重登大宝

攀满翠绿爬山虎的巷子里半明半昧,有着暗处的阴,又不乏六月的炙。

他略挡住陆菡羞的身体,双眸在她脸上停留小小一个瞬息,随后自腰间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常阴气沉沉的凤眼染两簇暗光,清浅问她:

“昨日才洗过,可要擦一擦。”

陆菡羞正要接过,不妨手上的汁水黏答答的。她拧眉,莫名就大咧咧把手伸到他跟前展示一番,认真仰脸:

“我不方便。”

五根细白的指头上黏连着红汤,乍看以为是血。猫爪儿似的张合两下。汁水便顺着水红色的齐整指甲盖落几滴,白的白,红的红。扎眼地很。

理直气壮要人来伺候。

她狐狸眼清清明明,无意中露几丝蠢色。不似以往几月总偷含的警惕。额边缀两滴汗珠,透亮,不仔细看叫人以为是粉荷瓣上滴的露水。

闻衍璋捏帕子的手微绷紧,却也不曾犹豫就伸胳膊,捏出一个空荡的圆尖,轻点去汗水。

陆菡羞在影子横来时本能闭眼。嗅着上头飘来的皂荚香,耳尖悄然热了把。睁眼时不忘啃野果,下意识又打量了番闻衍璋。

他离她从来隔半米,没有那些小说里写的可以清楚听到的呼吸声。

反而,陆菡羞这投诚表态后的两个半月相处中,闻衍璋很像一只鬼。

走路静,说话静,吃东西也静,连呼吸都静。

她起初还不间断地试探,毕竟好感度依旧为0。不过闻衍璋似乎确实暂时把她划到盟友这块了。

他不肯言明自己身份,菡羞当然不可能逼迫。

她愚蠢的大学牲脑子能想到玩这招与虎谋皮——转移视线——混淆视听。已经是脑筋急转弯的极限。

陆菡羞又想到下个阶段的高数课,早知道会穿书就不选了。

…还不如修心理学之类的。

感受到他收回手,陆菡羞一时改了主意:

“大后日你可忙?”

闻衍璋把帕子叠好,收进袖中。“照例当差。”

菡羞哦一声:“那你晚上在这等着我。”她亮堂的眼看过来,含些小心的不满:

“上回问你全名,你还没告诉我呢。”

一个月前试探着问过两句,他只说:

“唤我小璋子便是。”

陆菡羞就没继续往下问。这会她还想试试。

毕竟称呼这种东西一定程度上体现关系亲密度。她步步求证,必然想两人之间了解地越多越好。

闻衍璋显然感受到了,暗沉的眼对上她期盼的脸,忽而轻轻挑起眉梢。却还是淡然温柔:

“菡羞当真想知道?”

陆菡羞点头,翘首以盼。不自觉捏起拳头。

闻衍璋的目光幽了幽,无形的较量。过会,他浅笑:

“下回我升了库管就告诉你。”

“菡羞。”少年凝视她,面上忽而浮出温情:“届时我有东西送你。这段时日,我很高兴。”

陆菡羞没料他这心思多歘的突然说这。狐狸眼瞬间瞪圆了,母胎本能地羞耻了下,差点问是什么东西,浅浅矜持一秒钟:

“嗯,算你良心。”

又是套了模板的几个来回,这暗含影射的对话便告一段落。闻衍璋出去,重新拿起桶回后院。

菡羞若有所思地想,小炮灰真可以啊。上上个月还是兽奴,上个月就是杂役,这个月快要升小库管了。

…可他,从没和她说过这些。只随口一提。

到底还是把她当考量中的棋子啊。

六月六日,风和日丽。陆菡枂出嫁了。

春闱放榜,李霁自然中了,五月殿试又一举摘得榜眼,大大为李翰林脸上挣光。

紧接着又是娶亲,可谓男子最乐之事齐聚在身,羡煞众人。

这会来的宾客里有许多昔日同窗,陆菡羞在陆菡枂院里笑着帮她打点好妆容盖上盖头,便扶着人往大堂走。

一路上欢声笑语,红枣花生不要命地丢。

那正中间身缀大红花的李霁红着脸,对她道一声谢,才小心翼翼的在众人起哄中牵住了人,亲自送上轿子。

绕城三回入李家拜堂,那会门里门外都水泄不通。

送礼时有几位宾客不曾来,有一位派了人奉上一张画,小厮特念了贺词:

“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江南府林嘉昱赠伯仲。”

李霁特亲自来收了画,对小厮郑重道:

“伯仲多谢琅之。不怪他不来,落榜失意难免。秋闱还在,不必颓废。我等他同朝。”

小厮百感交集:

“我家公子只怕身上颓气污了喜事。李公子有心了。”

陆菡羞在一旁听了几句,心道这个姐夫为人着实不错。

对小厮也礼貌客气,难怪陆菡枂那么喜欢他呢。

过了场,菡羞头一回参加古代婚礼,热闹地有些头晕。着急慌忙地陪了好会紧张的陆菡枂。天也要黑了。

趁着人都聚集在前面吃喜酒,陆菡羞去小厨房把早准备好的垫肚糕拿来给她吃了几个。

陆菡枂捂着心口:“菡羞,姐姐还是怕。”

陆菡羞摸摸她的手:“别怕,我瞧这李霁很君子呢。你可不知道,他一双眼睛从头到尾都盯在你身上。我不好多留,攀儿在门口守着,我先去前面偷看眼吃到哪了。”

陆菡枂依依不舍地应了,这会竟对这个闯祸鬼妹妹生出依恋,那穿着水红纱裙的姑娘身影方才消失。陆菡枂便忍不住蓄泪。

窈儿无奈,哄她:“姑娘,下了轿子可不兴再哭了…”

她只好憋住,叹:“我这时倒觉得,成婚没有待嫁时无忧无虑呢。”

当然没有。菡羞先前没忍住以现代人的看法叙述了下婚姻生活的坏处。陆菡枂只当她故意气人,掐了她两把。这会声临其境还真体会到不同了。

旁人家,到底是陌生的。

陆菡羞过去的时候,灯下的李霁喝的两腮通红。摇摇欲坠。

她当即就皱眉了——网上早说了,烂醉如泥的男人压根没能力竖起来。

原身姐姐岂不是要独守空房。

思来想去,她招了个小厮:“找人给姑爷挡挡酒,这喝下去岂不是要倒在地上。”

小厮为难,“二姑娘,二爷人在外地,满堂只有大爷几个同窗能帮着挡一挡,旁人不合适啊。”

陆菡羞只好抿唇,把还有锭银子的荷包拿出来,取了粒碎的给他,又放了锭大的:

“你去找个姑爷的同窗帮个忙,就说这个是谢礼。”

小厮嘴笑裂了,忙走过去寻人。

这厢闻斐然正作壁上观,悠然瞧旁人灌李霁。瞧这惯来不爱喝酒的醉痴样颇有些趣味。李家一小厮就贼眉鼠眼地找上他,耳语。随后捧他一锭银子。

闻斐然面色微妙,套了小厮两句话,就顺着他交代的方位看去。

花盆后果然藏着个人影。

看不清脸,不过身段纤瘦,确实是那狐媚的陆二姑娘。

他不曾接,懒散道:“叫她等等。”

小厮点头,那头陆菡羞就见一个身材高长挺拔的剪影过去,大红灯笼下的脸隐约可以看出锋利的轮廓。

应该是李霁的同窗了。

那人举手投足都有股游刃有余的劲,几下就把李霁拉到身后,反手举起酒杯便仰头代饮,大袖甩道风,动作一气呵成。

酒席渐渐将尽,陆励上前说了几句,陆夫人抹着泪从院里出来。

李霁被人扶着进去,本是要闹洞房的,没想闻斐然三言两语带了过去,众人至少面上都文雅,也就揭过。

陆菡羞正要走,那小厮又拿着银子回来喊住她:

“二姑娘,文公子叫您等他一等。”

“…哪个文公子?”

“方才上去挡酒的。这银子他不要,您好生拿着。”小厮笑着跑了。陆菡羞一顿,后知后觉想起来——这个文公子不会就是上次在畔春楼点路的吧?

她把银子收回,眼前突然就站了一个人影。

陆菡羞愣了下,那人男性气息颇足的嗓音便响起来:

“陆二姑娘,这是第二回见了。在下文斐然。”

菡羞抬眼,暗处,她看不大清。却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上的檀香。

她拿出对待陌生人时该有的拘谨和疏离:

“原来是那位文公子。上回多谢你,这次又劳你一遭。”

闻斐然不以为意,只不动声色打量俏脸若隐若现的陆菡羞:“伯仲是我好友,理应如此。姑娘倒是很会体恤亲姐。”

不似打听到的那般坏性。

陆菡羞打哈哈:“应当的。总不能叫我阿姐照看一个醉鬼。她今日可是天底下最美的新娘。”

这话叫闻斐然暗自挑眉。

“夫妻之间相互照看,理所应当。姑娘一个未嫁女何来此言?”

又来了。陆菡羞多少厌恶这些繁冗的男凝规矩,嗓音也淡了:

“都是头一回做夫妻,哪有什么应不应当的。我阿姐柔弱,自然更该被照看。姐夫人虽好,可大婚夜醉成泥又哪里把我姐姐记在心上了?”

对面一时没声,菡羞意识到嘴快,却不怎么想找补,反昂起下巴:

“既是人么,自然想法各异。文公子博学多才,定不会见怪的。”

这伶牙利嘴,不讨人喜欢。

闻斐然眉头挑地更高,暂且压下心中不悦,勾唇:

“姑娘脸上染了草汁,擦一擦吧。”

陆菡羞还没反应过来呢,手里便被塞入一方丝帕,那人格外适然:

“这帕子下回见时还我便是。在下还有事,先行告辞。”

她摸摸脸,分明是干爽一片。走出暗处,那帕子上绣着兰花,格外精致。

陆菡羞想追上去还他,人却不知哪里去了。

“…好莫名一人。”

回了家,菡羞把喜糖盒子妆点好,仔细包了层油纸,隔日拿给闻衍璋。

意外,今日他赴约了。还比她早一步,菡羞没发现他刹那间的皱眉,大咧咧把盒子塞他怀里:

“喏,沾沾喜气。”她禁不住有些得意:

“都是好吃的,我昨晚挑了半晌。”现在手还酸呢。

闻衍璋捧在怀里道了谢,道:

“正巧,我已拜托人将东西送去陆府。”

菡羞揉揉手。好奇,还真有东西啊,“什么?”

她见闻衍璋唇角浅扬,虽一身短打,却隐有几丝未来芝兰玉树的风姿,薄唇轻启:

“之前许诺,开春了送皇庄的猪给菡羞尝一尝。单留的那头却一直没长大,只好拖到现在。

我已嘱咐是胡家肉铺里送的,菡羞不必担心。”

“是这个啊!”

菡羞惊讶。

当时随口胡扯,他配合着演戏。现在居然还记得呢。

他一张脸淡若春水:

“都是吃野果长的,肥瘦相间老少皆宜。以你的名义,李府也有半头,便当是我的贺礼。”

菡羞更惊讶了。

好周到!

这小炮灰异样的会人情世故啊。

她实际年龄明明大他几岁,却做不到这样。

“…你有心了。”菡羞颇五味杂陈地笑起来。

“是我应当的。”

闻衍璋将陆菡羞表情变化尽览眼底,随后微低了头,轻声:

“我前日说,升了库管便相告实名。”菡羞瞬时竖起耳朵,凝眸。

他朝她伸出手,眸中含笑:“来。”

她心头跳两跳。一顿,鬼使神差听了他的话,把手伸去。腕上的玉镯叮当作响。

他顺势握住,捏着指头摊开,随后弯起食指,有着小茧子的指腹滑动于她柔软的掌心。

像是木刺,不疼,但是酥酥麻麻。

菡羞呼吸一窒,禁不住紧盯住他的圆润的指甲盖,耳根不由自主的红。视线跟随他的指尖,撇,捺,横,点。他们的肌肤触碰,摩擦。本是不同的温度,此刻全揉入一块。

她的手不受控地轻抖着,眼前渐浮三字:

【闻,衍,璋。】

少年的嗓音似比天幕上悬的昭昭日月还要真挚:

“菡羞。”

“我心悦你,你也心悦我,是么?”

他贸然,直白。

吓人。全不符合陆菡羞的预料。

这话,出自一个古人,一个对她好感度为0的人,一个…无情无心的人。

她耳中陡然雷轰电鸣,好半天才颤着睫毛,反复确认。

…面前一派坦然的小炮灰说的真是那句话。菡羞心一空,再拿不出那气势,强撑着咬牙:

“…你,你——你说什么?!”

高了她许多的闻衍璋笑容慢慢旖旎,眼尾的痣勾起,比以往的幅度更大,好似诱骗人的妖鬼。

“这秘密,天下没有旁人知道。”

他倏地将她的手捏入掌心,粗粝的茧子划过女孩细腻的手背,牵带起心潮的颤栗。

闻衍璋垂眸:

“你的心意我明了。我不问你从何而知身份。能得你怜爱,已是我幸。”

陆菡羞直愣着眼。浑身僵硬,不知说什么好。

他又许诺似的,长睫投下一片潋滟秋水,含情脉脉,凤眼漾碧波。风拂,捎来款款真意:

“待我重登大宝,你就是我的妻。”

作者有话要说:堂哥:不好意思,后来变成我的了

某寒门子弟:说到底,是我的

PS:在随榜更新,宝子们,所以压了压字数,入v之后还是正常日更,不会少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