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以此为信物,生死不离。
裴姝未睁开眼之时,入目的是涧石蓝的床帷,鼻息间是淡淡的龙涎香。
她支起还有些瘫软的身子,目光扫及寝殿后,终于意识到梦境里的一切早已远去。
可哪怕是鼻息间尽是清晰无比的龙涎香,她都还有些恍然,原来她也曾经那样无忧无虑过......
那样的过去,若非梦里梦见,竟然都已经恍如隔世......不,已然是隔世了,这一世的顾寒觉早已不是当年的侯府庶子,而是权倾天下的大秦太子!
可即便那些都已经成为了过去,他也早已忘记了曾经的承诺,他又怎么忍心......
她的阿奚啊,他怎么忍心?
仅是一想想,裴姝未心口都仿佛生生裂开无数条无底的深沟,细细密密的疼占据全身。
正在裴姝未恍然的时刻,耳畔乍响婢女惊喜的呼声:“娘娘您终于醒了!”
裴姝未遏制住满目悲凉,循声望去,才惊觉殿中竟然还有婢女在,而她早已渡劫圆满数百载,却没发觉:“我睡了多久了?”
可没发觉又有什么奇怪呢?
她分明已经修为至此,却还怒急攻心,险些走火入魔了,不是吗?
此刻的裴姝未平静得有些离奇,全然不似初回东宫那日里的凄厉绝望,早已准备好承受裴姝未醒来会大闹一场的满殿婢女有片刻之间的面面相觑。
但东宫的婢女毕竟训练有素,即便心中再是诧异,却也没有半分失态:“回娘娘的话,您已昏睡一月有余了。”
“一月有余?”竟然这般久了吗?
裴姝未恍惚着,环视一周,“顾寒觉人呢?”
哪知道裴姝未方才一开口,满殿婢女便扑通一声跪下:“娘娘恕罪......”
恕罪?
她不过是问问,又何须恕罪?甚至还怕得瑟瑟发抖。
她便这般吓人吗?
裴姝未正想让婢女起身,可耳畔忽而响起的嘈杂喜乐声却是让她一怔。
她的目光再次挪到跪了一地的婢女身上,她或许明白这些婢女为何如此害怕了,她在顾寒觉纳妃之日醒来了,她们能不害怕吗?
自然是害怕她毁了这场婚事.......
裴姝未忽而感觉眼角有些湿,本以为是泪,抬手去擦,却不过满手空。
她的身子轻颤着蜷缩,脑中纷乱如云,竟是连泪都没有了吗?
也好。
她再不会为此流泪。
或许这段感情从他转世开始就该结束了,终究是她强求了。
上天惩罚她强求的贪心,让她连阿奚都失去了。
跪了一地的婢女久久未听闻裴姝未的声音,可又不敢不敬地抬头,毕竟太子殿下最是不喜不守规矩之人,因此一行婢女也只得继续跪着。
可渐渐地,为首的婢女隐约察觉了不对劲,微微抬头间,便见本该是躺在床上的裴姝未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心头一惊,再顾不得规仪,东宫之中无人不知太子殿下有多看重太子妃,太子妃昏睡时,太子殿下可是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日夜衣不解带地照料。
如今太子妃竟然在她们眼下消失了,她这要怎么和太子殿下交代?
她慌乱地起身:“快,快去禀告殿下,娘娘不见了!”
时至正午,偌大的东宫一时因着裴姝未的失踪而忙乱,待得禀至顾寒觉,已是册妃婚仪之时。
太子纳侧妃虽是比不得原配嫡妃之仪,可却也有宴请宾客之礼,何况如今是太子监国,侧妃苏氏又是丞相掌上明珠。
只是偌大殿阁之中因着太子亲随突至,纳妃之仪便陡然中断,甚至太子微侧身之时,竟是要暂止婚仪之意,殿中礼官与宫人皆是相顾茫然。
正在殿中之人面面相觑之时,竟是从殿外斜吹进白茫茫的雪。
起初无一人反应过来有雪吹入,毕竟如今已是七月时节,何况此处又是殿中,但待得越来越多的雪斜吹而入,渐渐有人反应了过来,可却也无人敢出声,毕竟太子殿下尚在,又有谁人敢不守规仪?
见状,顾寒觉本是吩咐侍书的话微微一顿,待得他再仔细看向殿外飞入的雪,便自皑皑白雪中见到了一道冰冷胜雪的身影。
那身影渐行渐近,连殿中本是目光交错的宫人与礼官都不由得看了过去。
这一看,便有人错愕。
皑如白雪,皎若明月。
一身白衣自雪中拾阶而上,不折半分颜色,更添十分光华,尤似神女临世。
不是太子妃裴氏又是谁?
本来只是心中嘀咕、畏惧太子威仪的众人都止不住地纷纷低头交耳:“太子妃怎会来此?还在这大喜的日子着这般不吉利的白衣!”
有人压低声音接口:“莫不是太子妃还不知今日是殿下纳妃之日?”
又有人近乎唇语地应:“这怎可能?既然能寻到此处,莫不是来阻拦殿下纳妃的吧?这可是犯了七出之条呐!”
裴姝未是渡劫巅峰修士,耳力自然一绝,哪怕议论声再低,她又怎会听不见,只是她并未理会。
她任由霜雪落满身,一步步踏上玉阶,满宫侍卫皆在她一身威慑下寸兵难持,她所过之处满地兵器被飘扬大雪覆盖。
她也曾这般在大雪纷飞中步步踏入临思殿,只是那一年陪在她身侧的是顾寒觉,那一年是她与顾寒觉大婚。
而如今她再次这般迎着风雪踏入殿,为的却是他与旁人大婚。
大雪纷飞,不过刹那间,她满头青丝已成白发,那面本就清冷的容颜在雪色之下更似冰霜雕琢而成,清寒绝情。
“阿未。”顾寒觉神色晦暗地凝视着踏入殿中,明显情绪不对的裴姝未,“你不该来此处。”
——阿未。
苏棠宓早就察觉了殿中的不对劲,只是身为大家闺秀的规仪让她迟迟未曾有所动作,但顾寒觉一声“阿未”却是让她心头一惊:“姐姐?”
隔着眼前一片的红色,她若有所感地凝视了前方片刻后,转头向身前侧的顾寒觉方向看去,“殿下,是姐姐来了吗?”
裴姝未没有回顾寒觉的话,只是在苏棠宓开口时,目光转向了她。
顾寒觉何其敏锐,自然也轻易便察觉到了裴姝未的目光,他微动身便挡在了苏棠宓身前,低声似告诫,又似劝慰般道,“阿未,你身子还未大好,早些回雪霁殿修养!”
“回雪霁殿?”
即便早已见过顾寒觉待苏棠宓的珍重,即便已经决定彻底了结一切,可裴姝未还是控制不住地为顾寒觉维护苏棠宓而寸寸生寒,“不劳太子殿下费心,等我了结完一切,自会回宗门,不会再借住雪霁殿的。”
雪霁殿是顾寒觉在东宫为裴姝未备下的寝殿。
“你——”
未等顾寒觉开口,便闻得了身后一阵娇弱细微的惊呼。
那惊呼轻而短促,很显然是被女子极力压制住了。
顾寒觉不由得转身看去,便见本该流苏遮面的苏棠宓此刻容颜尽显人前。
苏棠宓因着被一阵忽然的风吹落沉重的流苏而不知所措,见得顾寒觉眉目沉沉看来,她慌乱地垂下眼,抬袖遮面,极力避开顾寒觉的目光,白皙的脸颊渐渐拢上红晕:“妾身仪容不整,还请殿下恕罪。”
“无妨,不是你的错。”顾寒觉淡淡一扫便挪开了视线。
苏棠宓本是因着还未行完册妃之仪便被顾寒觉瞧见了面容而心生惶恐羞赧,可见得顾寒觉毫不在意地挪开视线,她心中却是微微一落,连遮住容颜的广袖也在不自觉间微有下移。
殿下便这般不在意她了吗?
终究是错了时间了吗?
这一迟疑的瞬间,裴姝未便看清了苏棠宓的容貌:“的确是像啊!”
哪怕记忆之中有苏棠宓的容颜,可再次亲眼见到却依旧无法不震惊她们之间的相似,也难怪今世他会因为以为苏棠宓不在人世了而退而求其次地娶她。
像?
裴姝未一句话虽是没头没尾,可殿中人哪个不是人精,稍一琢磨便回味过来了裴姝未的意思,再仔细一回想裴姝未和苏棠宓的容颜,便更加明白了过来。
像,的确是像。
唯一不相似的也许便是一身的气度,太子妃清冷如月,苏氏嫡小姐温婉柔和。
眼见着满殿礼官和宫人的目光若有所思,顾寒觉威仪沉沉的目光一扫而过,“适可而止,姝未!”
裴姝未却是忽而笑了:“适可而止?”
她含笑看向身着一袭喜服的顾寒觉为一袭嫁衣的苏棠宓挡去所有风雨,何其般配的一对夫妻:“我这一生,遇见你之前,从未敢信过任何人,遇见你之后,我曾交托过所有信任,可你把我当苏棠宓、不信我在先,为苏棠宓杀害阿奚在后,如今你还要纳苏棠宓为妃!”
“顾寒觉,你怎么忍心!”
她颤抖的笑声渐渐止息,望向那双分明本该是熟悉,此刻却又觉得陌生至极的眼里:“阿奚还那么小,那么敬仰信任她的父王,你怎么忍心!”
随着裴姝未话音落下的是震耳欲聋的雷声,那雷声轰鸣不止,似在撕裂着什么。
下一刻,剧烈闪动的电光便猛然触燃了整个殿阁。
渡劫巅峰期修士一怒,电光雷声不止。
即便是鹅毛大雪与招摇狂风之中,殿中骤起的焰火也烈烈不止,惊得人群四散。
“护驾,快护驾——”
慌乱之中,亲卫高呼。
然而又一阵电光闪过之时,一道快若光影的身影便已袭向立身殿中的顾寒觉和苏棠宓两人。
甚至那剑锋倾斜的方向看似更向朝着苏棠宓。
可惊慌失措的苏棠宓却未曾闪躲,甚至张开双臂要以性命护住顾寒觉:“姐姐不要伤殿下,若是一切过错都因棠宓而起,棠宓愿以身赔罪!”
顾寒觉又怎会让自己深爱的女子置身险境?从前是,如今自然也是,只是今生今世他爱的再不是她罢了。
他隔着嫁衣握住苏棠宓的手腕,轻轻一用力,便再次将她护在了身后,抬手挥袖便要对上裴姝未。
裴姝未看着眼前这对苦命鸳鸯,足下轻点便在两人之前停下了步伐:“二位都宁可自己死在我剑下也绝不舍弃对方,恩爱至此,若不成全二位,岂非是我无情?”
顾寒觉牢牢立身苏棠宓身前,寒声呵斥:“阿奚之事孤会给你交代的,你今日既是闹够了,也该早些回雪霁殿修养。”
“交代?闹?”裴姝未忽而想笑,原来她所有的在意、绝望,在他眼里不过是闹剧一场。
阿奚早已魂飞魄散,他又要如何给她交代?她深深看向眼前自己深爱了数百载的人,过往一幕幕浮现,最终定格的是与旁人一袭喜服的他。
她从一开始就错了,这世间本没有什么生生世世,那个爱她的夫君早就在第一世烟消云散了,她不该强压自己的修为,追随他这般多世。
可终究还是心有不甘呐:“你记不记得你流放边疆、众叛亲离时,我曾说过只要你永不弃我,哪怕我舍弃修为、性命,也甘愿陪你从头再来......”
人群本散后的空旷大殿中回荡起裴姝未嘶哑的声音,回应她的却唯有狂风吹动烈火的嘶嘶声。
裴姝未满头白雪在一片灼烧之中却未有半分融化,“顾寒觉,我最后再问你一次,阿奚可还在世?你可有苦衷?”
她凝视着他,哪怕心中早已寸寸燃尽成灰,眼底里却无法自控地生出点点微弱的光芒。
裴姝未话音落下的霎那,偌大的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寂静得连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都能听得清楚,寂静到苏棠宓心间发瑟,她仰望着身前那道修长挺拔,她视若天神的身影,轻声唤:“殿下——”
也是在她开口的几乎同一时刻,顾寒觉清寒冰冷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阿未你犯糊涂了,阿奚的确已经不在世了。”
他言语间依旧是没有半分的迟疑,更不含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至若婚事,孤是大秦储君,天下谁人能威胁孤?孤纳妃是天经地义之事,如何是有苦衷?”
茫茫白雪卷在风里吹入殿中,划破了殿中寂静,也生生划过裴姝未冰寒的脸,她眼里微弱的光芒也在此刻寸寸湮灭成灰,随风入雪。
她想起了她归府头一日在七夕桥头听见苏棠宓忐忑地问顾寒觉:“我心中之人一直唯有殿下,当年离开是迫不得已,如今我虽是不日便要嫁入东宫,可在此之前,还是斗胆想问殿下一句......殿下可还怨棠宓?”
“怨过,更恨过。”回应苏棠宓的是裴姝未再熟悉不过的一道声音。
苏棠宓身子一颤,“既是如此,殿下又为何还要求娶我?”她的声音微带哽咽,“便是为了报复我吗?”
那一日里,裴姝未久久未曾听到顾寒觉的回应,久到响起苏棠宓细微的啜泣声,那道熟悉至极的声音才又响起:“不,孤虽怨过、恨过,可终究放不下。”
他道,“唯有你,才是孤想娶之人,才是孤唯一的妻。”
他说,苏棠宓才是他唯一的妻。
苏棠宓紧张发瑟的心缓缓落下,殿下纳她并非是因为爹爹。
也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顾寒觉虽是没有回身去看,可却感知到了身后苏棠宓的骤然放松,他的目光渐渐落在身前的裴姝未身上,便见她眼底深处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一瞬熄灭,死寂成灰。
而后,他听见她问:“顾寒觉,你后悔过吗?”
顾寒觉看着面前人,字字清晰地道:“孤此一生,从不后悔!”
他怎可能会后悔?
不后悔。
他说他此一生,从不后悔。
为了苏棠宓杀了阿奚不后悔,背弃他们的感情也不后悔。
裴姝未轻合眼,握着腰间玉佩的手寸寸收紧、下滑。
往事不过大梦一场,如今梦醒了,够了,该到此为止了。
“砰——”
沉闷的一声,数百载来从不离身的鸳鸯佩自裴姝未腰际坠落。
一枚完整的鸳鸯佩瞬间砸落在地,四分五裂。
顾寒觉狂风骤雨的怒意之下似隐隐压抑着什么,“裴姝未!”
裴姝未却肆意地笑了,“你不后悔,我也从未后悔。”
她深深凝视着他的一双眼,“夫君。”
“容我最后再唤你一声夫君。”
她在他蹙眉之时,缓缓道,“我何其幸运数百载之前能够遇见你,与你结为夫妇,若非是你,我不会知道情爱也可以那般动人,不会有那样爱我的夫君,更不会有那么爱我的阿奚,所以我不后悔。”
微顿片刻后,她又道,“可若是再重来一次,我不会再追寻你的转世,唯一只深爱我的顾寒觉早已在那一世魂飞魄散,是我强求了这般多世,苦了你与苏小姐。”
“如今我们之间终于都要结束了,这样很好。”她看向满地的玉佩碎片,也看清了锋芒毕露的剑身上倒映的自己的双眸。
银光之上的她,眼中空寂一片,仿若波澜不惊的湖面,再无兴喜欢乐,悲寂绝望。
白茫茫的雪还在飘落,很快便落满了剑身,覆盖住了剑身上她的那一双眼。
裴姝未的心却忽地静了下来,是前所未有、万物皆不存,连自我都消散干净的静,仿佛过往在一瞬之间随风雪散于了茫茫天地之间:“只是彻底结束之前,我们之间还有一笔账须得算清。”
顾寒觉长睫之下的双眼凝视向碎裂满地的鸳鸯佩上那一瞬之间,方才刹那间翻涌的情绪再次深深掩埋在尘埃之下,但不等他开口,寒光闪烁,剧痛袭来的瞬间,他听见她道:
“当年你挖心救我,我欠你一颗心,今世你手刃亲女,你欠阿奚一条命。”
耳畔是苏棠宓和亲随的惊呼:“殿下!”
可顾寒觉却恍然间只感受到了腹部那冰寒的剑和她温热的手,那样极致交织的灼热与冰冷。
裴姝未握紧手中剑,寸寸加深手中的力道,任由自己满手染血,那样的鲜红,似在掌心绽开层层叠叠的牡丹。
以她的修为,自然可以做到手不染血,可她却只是静静地感知着手间温热鲜红的血,白皙苍白的手也在此刻缓缓伸向心口。
不过须臾,一颗鲜红跳动的心浮现在她沾血的掌心,她却像是察觉不到疼痛一般,眼角血泪滑落:“顾寒觉,如今你我两清了!”
当年你挖心救我,如今我把这颗心还给你。
心还给你,你的命也还给阿奚吧。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杀夫不符合三观价值引向,所以应网站要求改了文案文名。
但是内容没变
容我再想想应该叫啥名,我真的取名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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