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奇怪,兄长从不是爱花惜花之人,怎会突然在殿前种下这样一株琼花树。
可若非是兄长应允,又有谁敢在永泰殿前种琼花树?
追今仰头看了看满树琼花:“君上种这琼花树有三四千年了,那时殿下正在凡间历劫。”
竟然这般多年。
容与越发觉得好奇,“你可知兄长怎会突然想种这琼花树的?”
他上次来冥界便是极为好奇,也想问兄长,只是后来险些与兄长起了争执便忘记了。
追今沉默良久:“殿下恕罪,下仙这却是不知了。”
兄长素来不爱与人袒露心事,追今不知也没什么奇怪。
容与不再追问,但走了数步,足下踩过堆叠成海的琼花。琼花圣洁如雪,他蓦然便想起了裴姝未,又忍不住猜道,“莫不是兄长有心仪之人了?”
跟在容与身后的追今亦随之停了下来,足下染雪。
他垂眸,恭敬道:“殿下说笑了,君上数千年如一日地忙于冥界事务,又何来机缘得到这世间难求的良缘?”
以北阙的性子,无论是在容与历劫前还是历劫后,他全身心几乎都是放在冥界事务之上,何曾为情爱分过半分心思?
容与也不过是随意猜测罢了,如今追今这般说,他也明白过来北阙并无心仪之人,只是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裴姝未,忍不住眉眼都含笑:“怎会没有机缘?”
他笑着看向追今,“我想兄长总有一日也会遇见自己愿意付之性命的仙侣。”
琼花扑簌飘落,连眼前唯一的幽碧色光芒都隐隐被掩藏,琼花映着容与那面与北阙一模一样却风仪毫无相似,尽是恣意的脸,追今眼前仿佛浮现出北阙曾受刑于天劫之下,痛苦到了极致,浑身染血的模样。
他开口,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蓦然想起了君上告诫,到了唇边的话便哽在了喉口,再动弹不得。
最终,他只是凝视眼前风雅少年片刻,缓缓道:“那下仙便先行为君上谢过殿下吉言了。”
容与笑:“我与兄长本为双生,又是自幼一同长大,怎这还要谢?”
“是下仙失言。”追今认错。
容与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待得送走容与,追今折返永泰殿时,殿中仍是晦暗一片,他神色如常地行入殿中:“君上。”
沉沉的声音自上首传来:“送走予之了?”
“已是送走了。”追今双手呈上容与送来的伤药,“这是太子殿下吩咐属下交与您的伤药。”
即便是在夜色之中,追今手上的伤药也散发着莹润白光,白光之中又透着浅淡的妃色。
分明是数千载之前陛下赐予容与,极为难得的疗伤圣药雾膏。
药膏打开之后,殿中沉寂良久,追今迟疑地正要开口询问,忽闻上首声音道:“收好吧。”
他微愕,犹豫了片刻,问:“君上受伤甚重,不用这雾膏吗?”
“不必了。”北阙淡声道,“本座所受不是什么重伤,用不着这药膏。”
本就身受重伤在前,又服用碧瑶花,被帝后惩戒在后,这还不算重伤的话,那什么才算是重伤?
可想起方才太子殿下眼角眉梢的笑意,又眼睁睁看着君上的满身凄凉,他到底是没再能开口劝。
哪怕是至亲兄弟,走到今日这一步,又如何能不恸不伤?还要如何待太子殿下如从前?
太子殿下忘了一切,意气风发亦如数千载之前,唯独君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追今久久未动,北阙垂眸看去:“你在想什么?”
“属下思虑入神,还请君上降罪!”追今如梦初醒,他竟在君上面前想得入了神。
北阙目光自追今身上一扫而过:“罢了,起身吧。”
他手微抬,扶起追今后便问道,“送与帝后那只楼迦可处置干净了?”
提及帝后寿辰之日那只楼迦,追今不敢再胡思乱想,立即肃了面上神色:“回君上的话,已是处置干净了。”
他道,“栖凤殿中近来未有任何异动,想来是未曾发觉什么。”
“那就吩咐下去,不要轻举妄动。”北阙道。
“是。”追今应下。
迟疑片刻后,他又疑惑问道:“只是不知太子殿下那里......”
帝后出身昆仑瑶氏,至高至贵,对世间毒物的察觉更是所有神族之中最敏锐的,想要对她下毒又是何其难。
除却断魂草炼制的忘忧丹,唯有楼迦饮下青鸾血之后,身体之中潜伏的毒可瞒天过海。
可忘忧丹服下便是魂飞魄散,予之尚且顾及于帝后毕竟是生身之母,他又如何能置予之之感受于不顾?
何况楼迦与龙族是宿敌,倘若帝后中毒之时恰巧身为上古龙族的容与在帝后身旁,只怕是会发现端倪。
北阙摊开掌心,金色光芒霎时映亮永泰殿,金网之中黑雾依然汹涌挣扎。
他垂眸凝视着那团黑雾,“无妨,予之那里本座自会处置,你看好栖凤殿中的人便是。”
“属下遵命!”追今领命。
追今离开后,北阙独自折身往寝殿之内而去。
与外殿不同,内殿之中浅金色的光芒萦绕,殿中|央更是奇异地筑有一方水池。
水池之上,仙雾缭绕之间,一枚半透明的金色圆丹起起伏伏,源源不断吮吸着四周涌入的仙力。
北阙在水池之前止住步伐,深深凝视着那枚起伏不断的圆丹。
金色的光芒映亮满殿,却丝毫未曾映亮他眼底神色,照明的不过是满目深不见底的玄黑。
北阙负手立身良久,待得池中仙力被圆丹吸收殆尽,眼看着圆丹便要因着没有仙力维续而破裂时,他便再次翻掌掐诀,又向池中灌注入强盛的仙力。
就在池中仙力溢出水池的那一刻,猩红的血喷洒入水池之中,染红了满池清澈见底的水。
北阙拭尽唇畔血迹,以手撑在池畔,强行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只是修长白皙的手背之上却是掩藏不住的凸起青筋。
可看着又有了仙力维系的圆丹越发地透明晶莹,亦在同时渐渐地涨大,他却极缓极慢地笑了一下。
只是那笑飘渺又虚无,仿若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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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与说过要在七夕之时带裴姝未去看鹊桥便是伤势还未痊愈却也一早便出了明光殿,连满殿的仙侍都拦不住。
正在明光殿仙侍本就焦头烂额之时,却是又听得帝后驾临的通报声。
偌大的明光殿顿时乱作一团,娘娘此前吩咐过太子殿下伤势痊愈之前不能出了这明光殿,可如今却......
帝后见状,逼问之下才知晓容与竟是伤势还未痊愈便不知去了何处。
震怒之下,她拂落满桌茶盏玉器。
一殿仙侍惶恐跪下:“娘娘息怒!”
“还不快滚出去找太子殿下!”帝后怒极。
待得仙侍们都去寻容与之后,帝后才缓了缓眼中怒意:“北阙可到了?”
随侍在侧的千衣和沉月对了对目光,沉月道:“回娘娘的话,大殿下往日里都是在傍晚时分才会到琉璃殿,这也快酉时了,想是快到了。”
北阙素日里不常上天界,唯有在乳母艳色生辰之时,他才会亲自送贺礼上天界。
连生母的寿辰贺礼都是差人送来,乳母的贺礼却是亲自送,帝后冷笑一声,倒是她的好儿子,“既是如此,那便吩咐下去。”
“是。”沉月敛目恭敬应下。
帝后微顿片刻,又道,“还有太子殿下那里。”
她道,“若是寻到了人,让他立刻回来见本座!”
沉月一一应下。
只是应下容易,寻到容与又如何容易?
容与早寻着去了霜华殿之中。
裴姝未本是在查阅炼制忘忧丹的典籍,闻得墙外传来细微的动静之时她极快地便收了手中书。
此前的药方不过是张残单,被容与瞧见无所谓,甚至正是被他瞧见了,她如今才有机会炼制这忘忧丹。
只是如今她手中这册书却是真正炼制忘忧丹的丹方,绝不能被任何人瞧见,即便是阿意。
容与翻墙而入时见裴姝未正安静地趴在案上歇息,暖色的光映照她面容之上,折射出浅浅的晕人光影。
他凝视着她,眼里禁不住浮现满足的笑意。
自那次断魂草之事后,阿未虽是不再如以往般待他冷淡,可他却依旧想不起过往,他好几次想过问她,他们之间曾经到底发生过什么,可每每开口却都顿在了唇畔,怕她想起伤心的过往,也怕她再疏远他。
这一刻,他又忽然觉得,或许他不问,待自己慢慢想起过往才是对他,也对她最好的结果。
良久之后,他从才椸枷上取了一件她惯常穿的雪色大氅,悄声走近她。
作者有话要说:隔壁明天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