绸缎谢家的谢三爷最近使了大钱,可着岭南地界广招名医呢,听说是他藏在外头那条狐媚子犯了病,癔症上头,好端端的突然脑袋不大清楚了。
提起谢家那狐媚子,平江府谁没听过两耳朵闲话。
谢三爷有钱,岭南的绸缎铺子里十家有六家都姓谢,远的一船一船出海换银子,近的也有京都达官贵人们一掷千金,就连宫里内务府采办也都是年年认着谢家的名号而来。
谢三爷模样生的俊,清隽高个子,又不喜去秦楼楚馆里讨快活,依他家的本钱,讨个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也能使得。
偏谢三爷眼神儿不好,挑挑拣拣找了个穷寡妇家的闺女,瘦猴子似的身上没二两肉。跟着那文家的寡妇在底下镇子上开个茶馆儿,小丫头虽有几分姿色,脾气却不大好,一年到头净见文寡妇提棍子撵着她打,哭天嚎地的也是一景儿。
后来谢三爷瞧上了那小丫头,才叫孤儿寡母见了天儿,捧着天大的福气过上了好日子。
然而,人心不足,贪多务得,文家小丫头姨娘进门儿,竟拖家带口,连带着后院的鸡鸭老鸹都跟了去谢家享福了,街坊四邻抓把瓜子儿看热闹,只盼着谢三爷磨尽了性子,那夜叉星似的寡妇闺女又该如何?
说话不及,又见马车停驻,下来一提背药箱的大夫,佝偻着腰,一把斑白的山羊胡打着卷儿,心坎前衣上不知哪顿吃过的折箩在粗布上落了饭痂,滴滴点点的零星一片,看着好不窝囊。
茶馆掌柜是后梁郡人,揣着手儿,撇着嘴挑眉,冲一旁伺候着添热水的小伙计道:“乖乖哩,可是逮着了怨种,都知道对门儿有钱,一个小女子,真假大夫拉一箩筐了不?”
小伙计笑道:“人谢三爷又不傻,想是真有什么疑难杂症呢。您别不信,这赤脚大夫也不比咱们城里的大夫差,前年我家二哥背了红狼疮,连常家医馆的坐堂都说治不了,却巧我三姨姥背了些鲜果子来看我姥娘,给帮着从她们村请了个赤脚大夫,开了三副药,头两副下去,就好了个七七八八。”
掌柜的大嘴撇出一乍宽,从鼻孔里哼哼一声,道:“傻小子,被人坑了还倒找钱呢,两副药就能医好的病,叫人多赚一副药钱,你还给他磕头谢恩?”
小伙计性子和善,不接这腔,打了打肩膀头上的手巾板儿,笑着起身到后头去。
掌柜的没了搭话的伴儿,唧唧索索,勾着脖子也要回柜上歇脚,一打眼却瞧见对门儿才进去的那个腌臢大夫被连推带桑的给撵了出来,霎时来了精神,猫步往人堆里凑热闹去了。
“撵走撵走,全都撵走!姨娘说了,脏不拉稀的,哪里来的乞丐也敢冒充大夫来骗钱!你们再弄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到这院儿里诓银子,就要押了送官!”小丫鬟叫做莺哥儿,穿着一身柳黄短禁,下身铺开陈橙缀花百褶裙,掐着腰吼人,声音比街上叫卖的货郎都厉害。
她是谢知韫特意指在文悅身边的人,文家姑侄俩都不是省油的灯,小的谗言佞语,老的连哄带吓唬,文悅又是个听不见声的糊涂虫,若是没莺哥儿在跟前儿盯着些啊,怕是连这院子也早被人卖了。
只是文悅一向不喜欢莺哥儿的倔脾气,主仆俩两句话就要翻脸,莺哥儿是谢知韫的人,文悅不好撵她走,便将人打发到二道门外伺候,只管宅子里的琐碎杂事,今儿个使她出来传话,也是稀奇了。
莺哥儿脾气大,被撵出来的也不是善茬,那腌臢大夫药箱掉地上磕开了盖儿也不管,摸着被莺哥儿挨过的手,挤出几褶子抬头纹,耍无赖道:“小姑娘脾气大胆子还不小呢,男女授受不亲,光天日头地儿里摸男人,怕是跟府上主子学来的吧!”
都知道此处是谢三爷的外宅,这大夫一句话,倒是骂了一窝子人,引得围观百姓一阵哄笑。
看众人跟着起哄,这人气势更盛,嬉皮笑脸儿道:“小姑娘,你家主子也是要脸的体面人,我这人果利,更不屑于为难你一个小丫头,但我好歹也是你家舅爷套车给拉过来的,撵人可以,看不看病的总该把诊金给了吧。”
“我给你奶奶个腿儿!”莺哥儿早就气坏,撕拽着上去打人,才抓住那人的衣裳,就听人群后传来谢三爷的声音,“好好的动什么手呢?怎么回事,就在家门口闹起来了?”
谢知韫垂冠缀珠,一身儿蟹青缎子束袖圆领袍,脚踩一双野郊踩土的踏云靴,笑着从马背上下来,先给街坊四邻拱手见礼,道了叨扰,让管家将大家伙儿劝散,才敛了笑,板着脸听莺哥儿说起事情的由来。
“杜衡誉给了你多少银子,教你来闹事儿的?”谢知韫眸子眯起,似笑非笑地把玩着手上的扳指,声音温润,眼神里却泛着想要杀人的寒气。
“不……不是的……”那人本就是巷子里跳宝案的一个泼皮,跟杜衡誉合计着来谢家讹钱的,叫谢知韫一个眼神的瞪的心里泛怯,腿一软,扑通一声就坐在了地上。
“说!”跟前管家厉喝一声。那泼皮惊的心肝脾肺跟着发颤,实话就倒豆子似的全讲了出来。
“是……是杜秀才欠了我们好旺赌坊的债,连本带利一共是……是三十四两,他还不起,就……鼓捣着小的做了这出戏,说好的来这宅子里扮一回大夫,就给五十两呢,三十四两还赌坊,剩下的我俩平分……”
偷瞧见谢三爷脸上怒意越深,泼皮连忙磕头:“都是那杜秀才的主意啊!小的也是赶鸭子上架,叫人威胁着才来的……”
谢知韫居高临下的看那泼皮,嘴角微微牵起,扭头问:“打他出去那话是她亲口说的?”
莺哥儿上前一步,笑着回话:“是姨娘说的。奴婢被叫进去,两只耳朵听到真真儿的。姨娘还说了,他们要是撒泼,就叫奴婢报官,打他几十板子才好呢!”
文姨娘能看清这些人的嘴脸,谢家里里外外的奴才没有不高兴的,莺哥儿嘴角带笑,恨不得给文姨娘拍巴掌贺两声英明呢。
谢知韫也不禁笑了起来,他想了片刻,勾手叫那泼皮起身,低声交代一番……
谢知韫从门廊子进来的时候文悅正坐在屋里生闷气,透着格子窗棂往屋里瞧,怀里的猫儿被她捏揉捏扁,生无可恋的耷拉着脑袋懒得挣扎。
小丫鬟春桃在跟前儿打着团扇,慢悠悠摇晃着也不敢说话。听见三爷回来了,春桃得了救星似的以眼神哀求,谢知韫摆手,小丫鬟攥紧了扇子踮脚尖麻利出去。
怀里的猫儿也听见动静,看到谢知韫更是看到了亲人,刚才还老实乖巧呢,马上踢蹬着四条腿儿打着滚儿就要翻身逃跑。
“不准走。别人欺负我也就罢了,连你也欺负我。坏家伙!”文悅按住它两只前爪,把脸埋它心脯亲了又亲,直到一只大手伸进来,捉住了她使坏的手,才把猫儿放跑。
“你欺负它做什么,哑巴牲口不说话,但凡是个学舌的,私底下就得骂你。”谢知韫学着她刚才亲猫的劲儿蹭她的手,文悅被烫的跟猫儿一样挣扎抽回,没好气的翻他白眼,“坏家伙!”
谢知韫笑着看她,又到穿衣镜前解束腕,还不忘逗她:“你要是不喜欢那猫,明儿我叫人把它送回那府里,省的你瞧着心烦。”
“我是骂你。”文悅理直气壮的怼他,下巴抬得高高的,可谢知韫将解下的束腕递过来,她还是接了,噘着嘴给放到衣架子上,小声的抱怨,“就知道欺负我,坏家伙……”
一抬眼,正撞上某人脱干净了外衫冲着自己笑。
“笑什么笑,说的就是你。”
“凶巴巴的,爷就稀罕你这股不讲理的劲儿。”谢知韫凑上去在她面腮连啃几口,跑马的汗臭味混着她身上的木樨花香,古怪的叫人想多吸几口。
“脏死了。”胡茬扎的她脖子疼,文悅满满不耐烦的将人推开,嫌弃斥道:“你走开,我正一脑门子官司呢,你别招我烦。”
“什么官司,说出来,看看你男人能不能给帮着了了?”谢知韫狗皮膏药似的不撒手,她这癔病来的稀奇,只不再抵触与他肌肤之亲这一样,却叫他欢喜不能自已。
“你帮我了了?”文悅推他不过,半推半就在他腿上坐下,“早起我找你说话,是谁赶戏台子似的嚷着要出城打猎,我身份低微,可不敢耽误你个好猎户。”
感情搁这儿记仇呢,谢知韫笑着顺毛,给她解释:“内务府衙门的员外郎来了,他管着往宫里送的织品绸缎,织造局的江大人喊我作陪,大清早才送来的消息,说是起了局,让去近郊猎场打兔子,我走的急,就忘了给你交代了。”
内务府的员外郎是织造局的顶头上峰,岭南这些织户们指着人家吃饭呢,没有把财神往外头推的道理。
文悅捂住他的嘴不认:“就你借口多,左右这些都不告诉我,谁知道是不是你现编了来哄我呢。”
“我舍得么?”微凉的指尖覆在滚烫的唇肉,谢知韫笑着吻了吻她的指腹,一个又一个的吻落下,最后亲在掌心,舌尖轻轻刮蹭,引得文悅不禁麻颤,一肚子的怒气早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消散。
“大白天呢,也不怕叫丫鬟们看见。”文悅嗔他。
才站起身子,便听外头文杜氏过来,人还没进屋,奉承劲儿就先一步迈进门槛儿:“哎呦,可是我的好姑爷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基友昨天笑谢三儿“瞧他那不值钱的便宜样儿。”
嗯……很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