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

冯语远远瞧见许烁站别人家院门口发呆,吆喝她打道回府。开锅的氛围跟食物一样火热,然而许烁却蔫儿了。

烟腾腾的热气和热闹的喜剧蒸腾了人和人之间的颗粒,透过小院恰好能看到隔壁矮矮的楼,煞黑的夜里藏着一面暖黄的窗。桌上起了几瓶啤酒碰杯,许烁微笑着祝大家新年快乐,随即又埋下头打字,删删改改。

“晚会儿一起跨年吧……”

不行,删删删。

“你生我气了吗……”

不行,太直白。

“涂砸,开门,勺子”(外加一个沙溢老师表情包)

不行,太没心没肺。

……

涂晨北在手机那头,看对面一直输入,手候在键盘上许久,最后也没等来她的消息。心情就好像卡在过山车顶头,做好了往下俯冲的准备,结果它纹丝不动。

最后他决定放下手机去洗澡。浴室里他想了挺多的。许烁无论是有新朋友还是谈了男朋友,他理应替她开心。

但也说了是理应。

许烁最终对着涂晨北家洋房的窗户,放大倍数拍了一张弱灯,敲下两行字:

“我觉得你家太空了。”

“不如我去给你镇镇宅。”

许烁勉强吃了点东西下肚,时不时地看手机有没有回复,但绿色的聊天框像垒砌的两块底砖,岿然不动。她耷下头,就觉得,眼前的饭,跟前的人,都不香了。

林周执率先发现她的异样,挪着折叠板凳到她身边嘘寒问暖,“看你从外面回来就蔫巴巴的。”

“没有,冻得,”许烁本来想扬起杯子去敬他,脑海里不知怎么就浮现不久前的旷地上,她也是这样仰在折叠椅,跟涂晨北交杯相碰,溢出的泡沫填饱相互的孔隙,一如他们的关系。

于是许烁又把手缩回来。

手机屏幕还是迟迟没有亮起。绿色的图标,许烁手指头一会儿戳一下,顶头的电量都从77掉到了61,无论是数字还是情绪在空寂下都会被无限放大,聊天框还是一动不动。

涂晨北她再了解不过,手机软件不多,只开电话、短信和微信三项消息通知,消息浮到锁屏能忍住一下午不看,可遇到她的消息一向秒回。

这都一个小时了。

他明明没有在忙。

一直到涂晨北洗了澡吹了头读了两章书以平复许烁给他带来的心灵创伤,他才打开手机,惊讶发现许烁竟然给他主动来了消息。

他逐字打下“你-和-朋-友-好-好-玩-吧”,思来想去又在发出去前一刻删个精光,听起来酸不拉唧的,不值钱样。

最后简化为两个字:“不用”。

许烁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都沉了,像身上绑着一块儿大石头,一下子把她所有高昂的兴致埋入海底。她压住性子,“那你来找我嘛,一个人不如一起跨年。”

这次对面倒是回复很迅速。

“许烁,不用可怜我。”

许烁后知后觉,她这是戳到涂晨北伤心事了。涂狗这人平时就是只温润小白狗,仰着肚皮毫不设防地躺在你面前吐舌头,但一旦踩着他尾巴,他会立刻变成一只站岗小狗,油盐不进。

但实际上她看到这条消息,内心也很受伤,说不上来这种情绪是愧疚或恐惧,紧接着一阵委屈,就感觉,涂晨北凶她。

无奈冯语看许烁这副模样,关切道,“你遇到什么事情啦?”

“冯冯,涂晨北好像生我气了……”

冯语听她委屈的声音一出来就明白个大概,往许烁头顶虚抡了一拳,“傻孩子,给他打电话说清楚啊!”

“可是贸然打电话他会不会烦我……”

“打吧,”冯语拖长音宽慰她,“他喜欢你还来不及呢。”

许烁将信将疑,起身拉开玻璃门进屋,房子是复式,她就站在楼梯转角默默拨通。狭小的三角空间,她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三声之后,电话通了,那边传来一句,“什么事?”

不痛不痒的语气。

“你是不是生气了?”许烁开门见山,话虽硬,气势是软的。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许烁咱俩就是普通好朋友嘛,那你有你的空间我有我的不是也很正常,你不用把我想得太可怜。”涂晨北努力让自己语气听起来平和又讲理一点,但许烁这边听来就是无声里带着责备和一点点撒娇,装腔作势的。

她不喜欢这套别别扭扭的说辞,立马质问,“涂狗我在你这儿就一普通朋友是吗?我就不能关心你是不是?”

“是,好朋友,那好朋友之间有什么不能坦坦荡荡?不想回我信息就别回,不想跟我跨年那就不跨,你不用勉强的。”

“我不是……”

许烁都不知道该怎么辩解。能怎么说?哦,我说我觉得咱俩关系已经超越友谊了所以我要冷你一冷?不可能这么说的。许烁也急,就听见对面补了一句,“没事就挂了吧。”

“不许挂!”许烁脱口而出,吓得要去按红键的涂晨北一哆嗦。

“涂晨北你不许挂我电话,”许烁又重了遍,确认对面浅浅的呼吸声还在听,“不是你的原因,只是……只是提前跟同事们约好了,所以就……”

涂晨北伏在露台的栏杆上,看隔壁花园里的青年男女和热闹的灯光,埋下头,声音听着有些疲惫。

“许烁,你知道吗,朋友间最忌讳说谎。一旦你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借口,你就要牵扯更多的人、更多的场景去圆这一个场景。我不觉得只这一件事,而是你这段时间对我的态度,让我没法不思考。”

“思考什么?”许烁的嗓音弱下来,她把微微发热的手机紧贴着耳朵,似乎意料到接下来他所说的话。

“在想,还有没有围着你转的必要。”

他倦顿的嗓音一经落地,窗外树下寒风刮走低空落叶。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再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许烁内心还是跳了一拍。

“你下楼,我们聊聊。”许烁留下这么一句,挂掉电话向外走。

出小院的时候,冯语问了句,“你去哪?”

许烁晃晃手机,“给小狗顺毛。”

一推开门,正对面的大树荫已经站着一个人,踩着花坛边高高瘦瘦,双手插兜里,半耷拉着脑袋。

许烁没头没尾地“喂”了一声,他也没应答,她只好上前,很暴力地揉了把涂晨北头顶,“没必要。”

“没必要什么?”涂晨北别过头,没反应过来她这贸然三个字说的是什么。

“我说,你没有围着我打转的必要。”许烁的声音是那么决然,反倒让涂晨北有点接不住。

“那没什么好聊的,我先走了。”他转身往来的方向回,谈不上来什么心情。

“涂晨北,你要是真不想跟我做朋友,你就不会下楼。”

“所以我到底怎么做才对,许烁?”涂晨北语气里只剩深深的无力。

“其实我今天本来都决定,不聊这件事,就当我没有在院门口碰见过你,明天开开心心迎接新一年,但你主动找我了啊。我就想,我们关系这么好,我至少要坦诚吧。但你没有。”

他分明什么都没做错,可这会儿说话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面对未知的惩戒而垂头丧气。

“你没有围着我打转的必要,是因为我也不是什么太阳你没必要围着我公转,我们是平等的好朋友。正因我把你当作好朋友才叫你见面,能聊出什么结果吗?不会的。只是心安,见到你。”

如果说起初许烁还是面红耳赤,说到最后,她语气也慢慢落定。

她上前一步,近到她的翻毛皮布鞋头几乎碰到涂晨北的拖鞋,像哄小孩一样,“对不起嘛涂狗狗……”

涂晨北插兜,微微晃了下身体,仰了仰头看漫天的月亮,被蓬密的树冠挡了大半。

半天,他就冒出来一句:“许勺子,你冬天穿布鞋不冷吗?”

许烁瞧着他直冒傻气,扑哧也笑了。

“涂狗狗,你看你现在样子,黏黏糊糊的。”

涂晨北就歪了歪嘴,更用力踢小石子。快185的个子,一副智商不超过85的模样,许烁合理怀疑涂晨北上辈子就是个妹妹,娇滴滴能拧出来水那种。

许烁拽了拽他衣角,涂晨北同她对视。

然后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

是的,熊抱,裹着厚衣服像一只大熊,攥着拳头缩进袖口,笨拙地上下捋了捋许烁,小声嘀咕。

“原谅你啦。”

“什么?我听不见——”

许烁吆开了嗓子乱嚎。

“我说,不原谅。”

涂晨北也拖长音逗她,“不原谅”三个字咬的极重。

许烁装聋作哑,从涂晨北的熊抱里钻出来,“走,我要把你介绍给我的同事们认识。”

“又不是家属,介绍什么介绍?”

“嘶,乱说,狗狗也是我家庭的一份子。”

“许烁。”涂晨北叫住她。

“怎么啦?”

“朋友吧,其实很像手机软件,有它的功能标签,玩乐、工作、学习、交心……

每一种正因具备不同的生态,才得以服务于你的心情。你拥有不该被破坏的交友自由,所以,我就不去了。”

说完,他推着许烁进门,“快去吧。”

回到小院,许烁坐在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好一会儿。在想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在想涂晨北这么好说话,她一道歉就原谅,连个缓冲都没有,以后被人骗了该咋办。

她想,如果把她置换成涂晨北,他有了新的朋友,敷衍拒绝她一起跨年的请求,又恰巧在这天撞见,他还试图说谎圆过去。那她当即一定会失望至极,断绝来往。

挺不是滋味的,像一颗智齿发炎,牵动着神经的引线,酸酸胀胀,而后思绪被这一件事占满。

许烁蜷着身子趴在腿上,侧头看世界是翻转的,远远的高层张灯结彩,萧瑟处却只有一只飞鸟掠过。趴着趴着,莫名有一串眼泪顺着侧脸划落耳边,晕开在袖口。

不是委屈,是一种复杂的难过。

屋里三个男生这会儿接着手柄在玩电视游戏,冯语裹上外套想看看许烁如何,没想到一推开门,一个单薄的身影就孤零零地窝在那里,一声不吭。

冯语那句地上那么凉还没说出口,蹲下就看见许烁侧着脸,悄悄落泪,忙抚上她后背,轻声问,“烁烁,你怎么哭了?”

本来也还好,这么一问,许烁突然抱住冯语,埋在她肩头微微颤动,没过一会儿,冯语胸口湿湿的一片。

“他欺负你啦?”

许烁摇摇头,破涕为笑,“没有,涂晨北特别好……”

冯语撩起衣服陪她坐下,娓娓道来,“其实吧,我们这代小孩普遍缺乏亲密关系的教育,就像你和爸爸妈妈,越亲密,越容易吵架,越容易不讲原则,越不会大大方方表达爱。”

她摸摸许烁脑袋,“你想,你和涂晨北是不是也这样?因为亲密无间,所以你无论内心多愧疚,面上还是装疯卖傻。可我觉得你需要给他一个正面回馈,无论到底是出于友情,还是若有若无的爱情。”

“嗯嗯,”许烁轻声应,“我会仔细想一想的。”

就这么在台阶上放空坐了一段时间,许烁其实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但什么也想明白了。她在备忘录里编辑了一段话,这次没有删删改改,一气呵成。

“涂涂,你不是软件。纵然不同APP有不同功效,但我不认为你属于任何分类。正如软件间功能共享的意义在于,喜欢的信息可以跨越形式的壁垒,留在我身边。”

二零二三年的零点没有钟声。

但许烁听到了敲门声。

是涂晨北站在院门口,掐着秒表,第一个对她说,“勺子,新年快乐。”

是的,零点没有钟声,但总有一处艳火为她而鸣。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段的时候我在听安溥的《艳火》,看到这么一段评论,大致说,「如果有一个男生在我面前高唱艳火,我会不可避免地爱上他,此刻的精神共振抵得过几年循环往复的无聊岁月」。

在这里分享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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