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回的避而不见,晏安宁给出了借口——她这针线活毕竟是打着顾明珍的旗号送到马氏眼前的。纵然马氏心中有数,还在顾文堂面前提起,可她却不能明目张胆地承认,否则,这回的忙就算白帮了。
江氏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心里却很是遗憾。
她的安宁这般好,却要被这些俗人挡了前程,实在是不值。
晏安宁却觉得神清气爽,尤其是出府后清点了账目,发现一手提拔起来的几位掌柜都还算能干,今年的盈余比之去年又要高上一大截后,一连几日,她脸上都洋溢着挥不去的笑意。
仿若是为了让她更高兴些似的,没过几日,官府报喜的差役也上了门。
顾昀中举了。
不仅中了,且还是头名解元郎。
一时间,承辉苑那头个个喜气挂上了脸,听闻素来抠门的谢氏都出面给下人们发放了不少赏银,正院那头亦有赏银发下来,只是里头服侍的人的面上,笑意就没那么真诚了。
顾昉不出意料地落第了,作为没有爵位继承的嫡次子,一身闲差毫无建树的阳安侯亦没有什么恩荫能传给这个儿子。
而今庶子上进年少中举,竟是隐隐有东风压倒西风的势头——五少爷的前途或许比不过继承家业的世子,却是实打实地压过了二少爷的,就连阳安侯听闻消息,也当着众人的面将庶子狠狠夸赞了一番,还扬言要大摆宴席,很是春风得意与有荣焉的模样。
是以怨不得谢氏尾巴翘上了天,连府里伺候的下人,个个也都对谢氏这一房越发恭敬谄媚起来。
江氏也很高兴。
先前谢氏与她私下里商议两家的婚事,定的便是昀哥儿秋闱过后便提亲。她原料想昀哥儿年轻,兴许这回中不了,没想到一举成功,还是解元,这下子倒是让她对这个小辈越发满意起来。
她暗地里对晏安宁道:“等亲事定下来,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晏安宁佯装红了脸,云鬓轻堆,其间斜坠一支流苏凤钗,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微微晃动。
这凤钗是揭榜那一日顾昀派人送过来的,算不得特别名贵,但胜在精巧别致,与她平素的衣裳也算相配。
巴巴地在这一日送来,不免带了些别样的意味,恍若是要安她的心,许下些不论贫贱富贵都愿求娶的诺言似的。
于是晏安宁立刻就将这凤钗戴了上去,她想,她苦心谋划了这么些年,安稳的日子终于就在脚下了。
她隐隐有些忐忑,但更多的却是期待与笃信。
这一日的天,近乎妖异的晴朗。
晏安宁窝在江氏的屋子里和姨母闲话了大半日,扶着招儿的手回到自个儿屋里,却见窗外原本明媚的天气瞬间昏沉了下来。
她清点箱笼的手微微一顿,望着屋外的天色,轻声启唇:“多掌几盏灯吧。”
招儿面色凝重起来,依言带着盼丹手脚麻利地将屋里能掌灯的地方都点上了灯。
恍若是为了应对她们的如临大敌似的,外头忽地下起了雨来,不消一盏茶的功夫,雨点便大到砸在窗棂上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晏安宁面色黯淡地由着人服侍梳洗,这时一声惊雷恍若在头顶上方炸开,她的脸笼罩在不算昏暗的烛火里,长长的睫毛微颤。
柔白细嫩的手按在心口,伴随着一道道雷声,像是被什么人攥住了心口似的,沉重得难以呼吸。
招儿在一边看得心疼,忍不住上前搂住了晏安宁,眼角微红。
她是晏安宁从晏家带来的丫鬟,她知晓,主母就是死在了这样的一个雷雨夜里。
是以自打幼年起,姑娘就很怕这样的天气。刚到侯府时,江氏会在这样的天气里抱着她哄她入睡,后来晏安宁大了,不忍再让身子不好的江氏忧心,便谎称吃了郎中的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事实则并非如此。
轰隆隆的响声中,有人影沿着抄手游廊在雨幕中穿行。
是大厨房的厨娘刘瑞家的。
刘瑞家的拎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外道:“姑娘,这是五少爷嘱咐奴婢送来的安神汤。”
今非昔比,五少爷不仅中了举,还在相爷和侯爷跟前得了脸,是以承辉苑有什么差事吩咐,如今大厨房也都是紧着来。
晏安宁并不想让旁人看到她这样的狼狈的态势,只是隔着屏风道了谢,盼丹从刘瑞家的手里接过食盒,给了赏钱,后者便笑眯眯地走了——雷雨天的走一趟,能得两边的赏钱,是再舒服不过的差事。
盼丹将那热腾腾的汤药摆在晏安宁面前,她微微垂眸,心里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在顾昀眼中表演得像个再合适不过的妻子人选,但她也并非大包大揽,亦会露出一些小女子的柔弱和无助供他施展自己的能力。
自打顾昀知晓了她有雨夜心神不稳的毛病,便每每都会提前嘱咐厨房做好安神汤,一次不差地送来,倒也还算上心。
“五少爷送过来的,姑娘便趁热喝了吧。”招儿眼中也有些欣慰,姑娘这些年一路走来不容易,如今能得五少爷看重,事事放在心上,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晏安宁接过药碗,尽数喝下,也不知缘何,今日这安神汤的效用似乎格外好些,不消多时,她便觉一阵困意汹涌袭来,整个人便靠着招儿的肩睡着了。
……
不知何处一阵抽抽噎噎的啼哭声,听来甚为凄惨。
晏安宁眼前视线混沌,似乎在前行,身子却歪斜无力,脚下的路都看不分明,恍若是吃醉了酒似的难以自控。
她睫毛颤动着,努力想看清当下的情形,这才依稀瞧见阳安侯府的门前挂上了雪白的孝帐,一众女眷头上戴了白花,两眼红肿,面色憔悴,神情中难掩落寞。
她屏了呼吸,想上前去问究竟,眼前的景象却不等她反应,兀自变了面容。
朱红嘎吱嘎吱停在一户门前,凤冠霞帔的年轻女子被搀扶着上了喜轿,原是大喜之事,新郎家中却似乎静悄悄的,来往的仆妇脸上也无太多喜意。
“热孝中成亲,到底是陋习,失了体面。”
“可不是嘛,只不过,那位可等不得了。出了这样的事,再不给自己儿子寻条后路,夫人狠心起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有长舌仆妇在低声议论,新嫁娘脚步微顿,却并无多言,坚定地向着院内走去。
她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却仍是没能抓住头绪,只得眼睁睁看着那新嫁娘坚定的背影渐渐模糊扭曲……
观世音跌坐图下,保养得宜的妇人一派从容,脸上挂着和上头的观世音菩萨如出一辙的慈爱神情,口中的话却咄咄逼人。
“你嫁入顾家已近三载,尚无子嗣,按七出之条例,原可休了你便是。只昀儿念你孤苦无依,不忍如此,你也应为他着想,而今他金榜题名,又入内阁,你这般商贾出身的女子如何相配?不若自请下堂,以妾室之身服侍昀儿,尚能保全体面和情分。”
堂下,她不可置信地望向一旁的男子。
那人戴着簇新的乌纱帽,绯色袍,补子绣着四品的云雁图,清隽的面容多了几分沉稳。见她望过来,从来深情的眼神却下意识躲闪,不敢直视。
又有什么人在她耳边歇斯底里地尖叫。
“你这不知廉耻的贱妇,到了这般田地,竟还敢勾引五爷?”
染着金凤花汁的指甲钳住了她的下巴,她咬紧了牙关不肯就范,苦涩的药汁却仍旧毫无阻拦地灌进她的喉咙,呛得她如同溺水的人一般,撕心裂肺地咳嗽着,清明的视线如同被血色侵染了一般,一点点失去了焦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