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安宁索性不再看他。
她目光扫了一圈,当即喊住一个当差的仆役,低声命他去劝侯爷先行下马,那马今早饲料似乎有问题云云。
那仆役先是惊疑不定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为难地道:“小的也不通马术,怎么敢去拦侯爷的马?再者侯爷眼下正在兴头上,小的若扫了侯爷的兴致,侯爷怪罪下来,小的可担当不起。”
仆役见多了京城权贵当街纵马踏死无辜百姓的惨事,虽算得上是顾家家仆,却也不敢去冒这个险触阳安侯的霉头。
且他看了一眼阳安侯身下全然看不出什么异样的上等良驹,心里越发嘀咕晏安宁这个小姑娘的话可不可信。
晏安宁见他这般,只好放弃了再与他交涉下去的打算。
她目光焦急地四处看,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徐管事!”
几乎没有犹豫,她疾步走到徐启面前,像是找到了救星,迅速道:“快去将侯爷的马拦下来,可能有人在那马的吃食上做了手脚!”
徐启惊诧的面色瞬间变得沉凝。
来不及去询问眼前这个小姑娘是怎么认识他的,便已招手命人牵来一匹马,利落地翻身上马,用力一蹬脚踏,快速向着顾昀父子俩而去。
晏安宁远远看着,只见阳安侯见状放缓了速度,三人交谈了片刻,前者虽瞧着有些不大情愿,但到底还是依言下了马,不再绕着马场乱跑。
她微微松了口气,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放下。
三人到了晏安宁跟前,顾昀便吃了一惊,未曾料到会在此处瞧见她。
“表妹?”
阳安侯被搅了兴致,面上神情不虞,但到底认出了眼前的小丫头是他妾室的外甥女,便缓了语气开口:“是你同徐管事说马有问题?”
晏安宁屈身一福,抬眼便见徐启用审视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她,心下咯噔瞬时抽紧。
方才一时情急,倒忘了,此刻的她,没理由会认识徐启。
果然,下一瞬便听徐启开口问:“表姑娘是怎么认识我的?”虽名为仆役,此刻当着一位寄居在侯府的表姑娘,言语之间倒无太多谦卑。
他在顾文堂身边多年,一双眼睛早练就了毒辣的功夫,任何的心虚谎言都很难逃过他的审视。
晏安宁强自镇定下来,温温柔柔地开口:“从前见过一回,知晓您是相爷身边的人,只是未曾和您说过话。方才一时情急,还望徐管事勿怪我唐突。”
又语气寻常地将盼丹无意中听闻同寝婢女梦呓——不经意说出在专给侯爷的马用的饲料中加了东西之事徐徐说来。
徐启眉梢一挑,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转了目光去看那匹被晏安宁说有问题的马。
阳安侯也正侧头在看,见那马好端端的没什么异常,脸色就愈发难看。
顾昀在一旁察言观色,不由得也替她捏了一把汗,担心是她关心则乱扰了父亲的兴致,正欲开口询问,耳边却响起一声狂躁的嘶鸣。
阳安侯蓦地瞪圆了眼睛,便见他那匹上等良驹忽地发了疯似的挣脱了护卫牵着的缰绳,焦躁不安地左摇右摆,疾速奔驰,不多时便直直地撞上了会武台的栏杆,旋即砰的一声倒在了一片狼藉中。
倘若他方才在那马上……
阳安侯冷汗直流,再无半分不满,脸上眼底皆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徐启亦是眸光一凝,这下子也无需请兽医勘验有无异常了,侯爷的马,竟然真被人动了手脚!
他不敢迟疑,当下朝阳安侯一拱手,便径直去查探那马的情况,一面又命人去给正在附近访友的顾文堂去信——府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兴许要好一阵不得安宁了。
“爹……”顾昀也颇有几分后怕地上前给受惊的阳安侯顺气,后者出了会儿气,心绪才安定下来,再看晏安宁的眼神就布满了感激,连声道好孩子。
顾昀便笑道:“是爹命数兴旺,才有表妹及时救下您的机会。”他看一眼不断往那马驹倒下之处涌去的家丁们,“爹,此处外男多,表妹在这儿多有不便,儿子想先送她回府。”
阳安侯看一眼目光柔和的儿子,明白了什么,捋着胡须笑眯眯地道:“去吧去吧。”
待众人一走,阳安侯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吓死老子了。”
顾昀带着晏安宁主仆二人一路出了马场,只觉身侧的佳人今日格外沉默些。
他从惊魂未定中归了神,心下便有了十足的雀跃——在顾昀的印象中,晏安宁从来都是循规蹈矩的性子,今日却贸然出现在马场拦马,实在不似她能做出来的事情。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她是太过担忧他,才会这般急匆匆地现身。
毕竟马饲料出了问题,伤及的未必只有阳安侯。
顾昀悄悄红了耳根,四顾不见有下人环立,便伸出手想拉住安宁道几句私语,谁知手刚伸出去,对方便唯恐避之不及地往一边移了一个身位的距离,浑身写满了拒绝的意味。
他不由一怔。
晏安宁抿了抿唇,低声道:“男女授受不亲,表哥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她鲜少有这般冷淡的时候,顾昀不由驻足多看了她几眼。
她今日着一身鹅黄撒花对襟褙子,身段嫩得像是初春的丁香花,细绦束起的杨柳腰下一袭荼白镂金挑线裙衬得整个人柔情款款,她又低着头不看他,越发显得温婉柔媚,眉黛目清,让人移不开眼去。
见这姿态,顾昀只以为是她回过神来害羞了,并不能看清她垂下的眸中古井无波的淡漠眼神。
“此事事关重大,表妹回了府,宜将人交给夫人,免得卷入不必要的麻烦之中。”
顾昀思忖片刻,温声嘱咐道。
纵然还未入仕,他却也知有人的手脚伸到阳安侯头上,必不是寻常家宅不宁的祸端。她身边的婢女无意中听闻了此事使得这祸事被拦下,确是好事一桩,但背后之人,定不是他们这些小辈能应对的。
晏安宁唇角动了动,只点了点头。
她将此事捅到了徐启面前,只怕此时那“说梦话”的婢女春晓早就被顾文堂的人控制了,哪里还轮得到她来决策如何应对?
但这话她没有说,亦不想同顾昀多说。
顾昀送着她上了马车,似乎还有意跟随,晏安宁抬眸一笑:“侯爷如今惊魂未定,身边正缺人呢,表哥还是陪在侯爷身边尽孝吧。”
闻言,他微微一顿,似有迟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路上小心些,不要在外头逗留。”
端的一副深情厚意相对,半刻也不愿同她分离的模样。
晏安宁坐入车厢中,待得车轮轱辘轱辘声间歇轻重落入耳边,嫩如水葱的手缓缓压在了心口。
在过去的九年里她一直一门心思想嫁与他,她以为,她是不会对这门算计来的亲事动什么感情的。
直到黄粱一梦迫人醒,她才瞧见,梦中那棵古槐树下,婚后的顾昀以槐花为她做花钿,眸光流转间,那时的她,原来是心如擂鼓,“咚咚咚”跳个不休的。
可如今——
纤长的手指按在心口,想起他的面容,除却眼前挥之不去的染着凤仙花汁的一双手,只剩下平静如水的心跳声。
来这一趟,印证了,那真的不只是一场梦。
……
顾文堂没料到,遣徐启来寻他前日落在马场的一件披风,竟闹出了这样的事端。
徐启亦是面有惴色:“若非小的觉得那表姑娘有些奇怪跟着进来了,只怕来不及拦下这一桩祸事……”
阳安侯是相爷如今唯一的兄长了,纵然仕途上不成气候,靠着祖宗恩荫过日子,但他知晓相爷是十分看重这个兄长的,若真是因他一时疏漏失之交臂地让侯爷出了事,他简直不敢想象该如何向相爷复命。
顾文堂闻声并未言语,抬眸看见南边马车前提裙拾阶而上的青葱少女,深邃的目光在那少年人笑意难掩的面庞上顿了顿便移走,懒得再看这依依惜别的好景。
“可曾查出是什么问题?”
“那马驹适才才毙命,已请来了仵作开膛破肚,应还需要些功夫勘验。”
他淡淡嗯了一声,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沉声道:“府里那边秘密去查,不要惊动太多人。”
听闻那马的疯癫之态,他倒隐隐有猜测,只是还不能确定。
“是。”
徐启便看他撩袍端带跨入门槛,正欲离去归府详查,却见顾文堂身形微顿,淡淡抛下一句话来。
“那位表姑娘,也命人查一查。”
这位近来怎么时时出现在他眼前耳里,真是古怪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