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夏日午后,黑云密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半旧朱漆的游廊黑得仿佛不见天日的永夜。

颜若宁在游廊上来来回回地踱步,葱白纤细的手指交叉,绞得泛白。

廊下悬铃随风而动,响得宛如鬼怪要来勾魂夺命。

“少夫人。”

好不容易,垂花门那边一个小丫鬟挪着慢腾腾的步子移了过来。

颜若宁来不及去斥责,提起裙子急匆匆上前:“小侯爷呢?”

小丫鬟抬了抬眼,漫不经心道:“绿荷姐姐特地让我来回少夫人。小侯爷昨晚上喝多了,折腾了她一宿,天明才睡,这会儿可不敢叫醒他呢。”

绿荷是小侯爷谢琦山的大丫鬟。

一个丫鬟而已!

颜若宁恨得瞬间红了眼,白皙的脖颈青筋暴起。

“谢——琦——山!”

她咬着牙,话音一个字一个地从齿缝吐出,尽管恨得全身都在发抖,她还是拼命压下情绪。

很好。

她以为谢琦山会顾念一点他们夫妻之间的恩情,昨日答应带她去牢房探望她父母,她竟然也信了。

现在不是无能怒吼的时候,她要赶紧想办法。

颜若宁深深地闭了一眼,掩住胸口仿若一刀一刀扎着心头肉的痛意。

他昨日还答应带她去牢房探望她父母,转头就抛在了脑后。

“小姐。”白珠急忙跑过来,担忧地将帕子递给颜若宁,又瞪着眼打发小丫鬟:“你先下去吧。”

小丫鬟两手轻轻一搭,随便行了个礼就巴不得快点离开。

哼!还真当自己是正经夫人呢。

颜若宁:“白珠,你觉得我还能救出我的父亲母亲吗?”

白珠:\"小姐.....\"

白珠咬了咬牙:”要不我再去一趟小侯爷的院子,奴婢哪怕是拼了我这条命也要把小侯爷叫醒。“

她自小就在颜府当丫鬟,与颜家小姐一同长大,对颜府情谊深厚。

叫醒他又如何?

她自嘲地笑了笑。

不光是谢琦山,偌大个侯府,有谁将她放在心上!

就算如今府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她的嫁妆来供养。

她闭了闭眼,涂了丹蔻的指尖深深地嵌入掌心,几欲折断。

“我自己想办法。”

她睁开眼,从未有这一刻这般冷静。

“先去牢狱看看爹娘,打听打听情况。”

很快,一辆马车从颜府出发,往大理寺方向去。

颜若宁在车上蹙着眉思索。

颜家行商,这么多年经营积累,向来是本本分分。她的爹娘,怎么可能通倭!可是无缘无故,无凭无据,人怎么会被押到京城?难道是有人陷害?若是陷害,又为了什么?

“小姐,大理寺牢狱到了。”

她掀开帘子,望向前面阴沉冰冷的牢狱。

巨石垒成的监狱,只有极窄的出入口,被铁门挡住。

门外,两个衙役在唠嗑。

天色愈沉,一丝风儿也没有,闷热得蝉都不愿喧嚣。

她深吸一口气,戴上帷帽,下了马车。

“劳烦二位官爷,能不能让咱们进去,见个亲人。”白珠伶俐地从袖中掏出两个沉甸甸的荷包,一人递了一个。

较胖的那个衙役垫了垫手上荷包,又上下打量了颜若宁一眼,眼眯起来:“你要见谁?”

这便是可行的意思。

白珠陪笑道:“就是昨日从江州送来的犯人,姓颜。”

“不成不成!”胖衙役原本都已经将荷包往兜里揣,闻言像烫手一般,用力地扔回给白珠。

颜若宁急道:“官爷,这是为何?”

瘦衙役嘴里叼了根草,把荷包也抛过来:“夫人,有些钱,烫手!”

犯了大罪的罪犯是不能见家属的。

颜若宁眼圈发红,只觉周身血液都冷了下去。

不行。不能这样放弃。

爹娘曾经告诉过她,对付这种人,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果不行,那是钱不够。

她咬了咬牙,自怀里掏出一张纸,往胖衙役手里一塞。

她已看出他是主事的人。

“官爷,我是那家人的女儿,我什么也不做,就进去瞧一眼。”

胖衙役低头一瞧,抬起了眼皮:“这个嘛。”

一张纸又递到他手上:“方才是孝敬两位官爷的,这是单孝敬您的。”

一千两银票,一张地契。

胖衙役哼了一声:“一刻。”

颜若宁长吁一口气,连忙道了谢往里走。

白珠想跟进去,却被拦住:“只准进一个!”

“你在这里等我。”她宽慰道,扭头走近冰冷阴暗的牢狱。

大理寺的牢狱皆由巨石垒成,高高的石墙上只开了一小扇方窗,在这阴沉的日子里,黑得仿佛幽谷。只有隔几米远一盏油灯,照亮方圆之地。

空气中弥漫着仿若铁锈的味道,令人头晕目眩,心生不适。

“到了。一刻钟。”胖衙役心不在焉地掏出一把铁质钥匙,打开了铁门。

屋内环境幽闭,阴冷潮湿,地上随意铺着茅草。

她的爹娘正蓬头垢面坐在地上。

印象中,她的爹总是拍着圆滚滚的肚子笑眯眯,她的娘气度风华,对身上穿的衣裙总是百般挑剔。

可如今——

冰冷的石屋地上,一个肚子瘦了下去,一个面容憔悴头发凌乱,身上白衣大大的“囚”字刺目眨眼。

颜若宁呼吸滞在心间,想往前走,腿却止不住地发软,想伸手,手却抖如糠粟。

这是她的爹娘!

哽咽的声音从喉间往外挤,听上去难听无比:“爹,娘——”

牢里两人眯起眼往外望,滞在了原地。

“乖宁儿,怎么许久不见,还是一个小哭包?”颜海程试图哈哈大笑,一笑却咳嗽起来。

从肺咳到了嗓子眼,声音嘶哑如同漏掉的风。

颜若宁连忙上前,跪在茅草之上,伸手替她爹爹顺气:“爹爹,你生病了?”

她泪又往下滚,急忙四处张望,想替她爹爹寻水喝,却什么也没有。

“没事没事。”颜海程摆摆手,却又咳起来。

颜若宁手捂住嘴,用力地咬住食指。

她真是没用,连碗水都不能替爹爹寻来。

“宁儿来做什么?牢里脏乱得很。”颜夫人双手揽住她的肩,柔声道。

“娘——”她呜咽扑到娘亲的怀里。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从她嫁来京都,一切都不再顺遂。

她自己且不提,弟弟去年突然出意外去世,今年爹娘又出事。

若是爹娘真被判了刑,她想都不敢想她会怎样!

“好了好了。”颜海程拍了拍她的背,“当初何大仙人可是给你爹我算过的。命中终有一劫,过了便无事了。”

何大仙人分明是街头的骗子!

颜若宁含着泪花笑了声,总算止住了泪意:“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现下能做什么?”

颜海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日他们刚到家,便被官兵包围了起来,说他们通倭。

“你说,这怎么可能?我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通倭做什么?”

可谁知,官兵们在家中翻山倒海,还真翻出了东西。

账簿。来往书信。

“定是遭人构害了。可笑的是我都不知道被谁构害。”颜海程浸淫商海多年,并非不知晓有些人手段腌臜,可是——

“我行商多年,自然是有几个对头。可经商的人,谁敢碰朝政?”

倭寇是朝廷心患,兹事体大,一着不甚,便会牵连自身。商户人家,就算再有钱,也无甚地位,牵连此事,万一被反噬,那就是一个死字。

可若不是他那几个商家对头,他却再想不通得罪了谁。

得罪了谁也不知道,证据偏又齐全,难道就要被定死吗?

颜若宁心乱如麻。

“这桩案子是交给大理寺审吗?我去找主审官有没有用?”她努力地回想自己能动用哪些人脉。

她嫁给康平侯府,听上去是高门侯府,实则内底子破落。袭爵到老侯爷已经是最后一代,谢琦山那句小侯爷不过是人家叫得好听。偏他与他那庶出哥哥都无用,官场连个缝儿都插不进去。

她也无用。嫁到京都三年,仅因为旁人不愿与她这个商户女结交,她便果真不去涉足贵女圈。现在事到临头,连个能帮衬的人都找不到。

一时之间,竟连一个人都想不出。

颜海程沉吟片刻,道:“我熟悉的官场的人,都在江南一带,京都是半点儿也插不上手。再说通倭是大罪,寻常官员也不敢插手。着实难办。”

“主审官不知是何人,大不了我跪在他门前,向他沉冤!”她通红着眼,下定决心道。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么快就一刻了么?

她心下一跳。

“江州押来的人犯在哪儿?”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

“大人,正关在这里呢。”这是狱头的声音。

“提出来。”

狱头肥胖的脸色汗水直流。

通倭是大罪,罪犯是不能见家属的,他今日见钱眼看,放了那女人进去,谁料大理寺卿竟会这时赶来!还有那位……

他偷偷瞄了眼站在大理寺卿身旁身穿紫色官袍的男子。

三品以上服紫,那是朝中大员。

忍不住擦了擦额汗,他陪笑道:“天真闷热,眼看是要下雨了。”

没人理他。

他硬着头皮道:“我这就去把人提出来。因是夫妻,不知是提一个,还是两个都提?”

大理寺卿望了望身旁的人,那张俊朗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收回眼,道:“将妇人留在牢狱之中,提颜海程即可。”

狱头心中稍定:“好,我这就去。”

他拿出钥匙,装模作样在锁上摆弄一阵,假意开了锁,正要开门,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抵住了门扣。

颜若宁早已听到对话,知晓应当是主审官要提她父亲问话,不由捏住了她娘亲的手。

这个大人不知是哪一位,大理寺的官她只知道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一个都不认识。方才那说话的人听上去颇为严肃,也不知道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是该贿赂。

她心中正盘算,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

“我来。”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

她的灵魂蓦地一颤。

手软绵绵仿佛无力抓住任何东西。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紫色的官袍矜贵雍容,玉带束腰,矜持华贵,锦衣之下是风华绝伦的容颜。

那张她永远也不会忘的容颜。

赵明霁。

见到她在此,他漂亮的眼睛似乎微怔了怔。

“你,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哪个不长眼的小东西放人进来!”狱头煞白着一张脸,卑躬屈膝笑道,“大人,是我监察不严,竟然让这女人混了进来,我这就将她赶出去!”

说罢,他就伸手上前,准备抓她。

沉紫色的衣袖浮动,骨节分明的手抬起,正好阻挡了他的动作。只听那年轻俊朗的大人淡道:“下不为例。”

大理寺卿已闻声前来,蹙眉道:“你是谁?”

这是方才在外面说要提她爹爹问话的那位官员。

是主审官。

颜若宁燃起希望,顾不得其他,扑通跪下。

“大人,我是颜家女儿。我爹娘是被冤枉的!还望大人明察!”

她对着大理寺卿声声作响地磕了三个头。

大理寺卿捋了捋胡子,蹙眉道:“是不是冤枉的……”

他还未说完,倏尔住了嘴。

颜若宁俯跪在地上,不知所以。

忽然,一阵冷杉木香潜入鼻尖。

她喉头不由发紧。

温热的大掌托住她的臂弯,她被牵着稳稳站了起来。他的气息近在眼前,她怔然望去,撞进他如墨的眼底,倒映出她狼狈的模样。

“这桩案子的主审官是我,你若有疑问,可以来询问我。”

颜若宁走出牢狱时,依旧失魂落魄。

好狼狈。

如今这般落魄的模样,竟然被他瞧见。

而他竟然是……

她心中又燃起希望。

如果是他的话,爹娘的死局是不是便可救?

白珠等在外面,早远远见了一群官员走近牢狱。此刻见到她家小姐失魂落魄走出来,连忙迎上去问道:“小姐,见到老爷夫人了吗?他们怎么说?如今我们要做什么?”

颜若宁怔愣着看向她,话音仿佛悬空:“我见到主审官了。”

白珠眼神亮了亮:“主审官怎么样?是会秉公处理的那种官员吗?还是会收贿赂的?小姐,既然见到了,你有没有伸冤。如果是收贿赂的那种就好了,我们去送钱。”

他么。

颜若宁想了想:“他不收贿赂,大概会秉公处理,有他来主审,这件事可能还有转机。”

白珠呆道:“小姐,你见了一面,竟然就能这般笃定?”

颜若宁弯起嘴唇,笑得有些苦涩:“因为——他是阿霁啊。”

他是她豆蔻年华最好的回忆,是她青春年少时最爱慕的少年郎,是她曾想与之共度一生的恋人,也是她三年来午夜梦回时连梦都不敢梦到的人。

轰隆隆——

天边滚起惊雷。

一道闪电划过。

大雨倾盆而至。

那时仿佛也是要下雨的阴沉沉的午后。

她很生气,她都忘了为什么生气,或许只是想等他哄。

他却说:“颜若宁,你不能每次都这样任性让我哄你。”

那是他们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他置疑问她:“你果真爱我么?你了解我么?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是一颗糖一个玩具,还是能哄着你高兴的仆人?”

他头一次说这样凶的话。

她被吓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头堵了又堵,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喜欢她了。

她忍着泪骄傲地摘下头上的金雀合钿钗,丢到他怀里。

她还记得那支钗被甩到他胸膛,又被撞到地上,两股的金钗跌开,金雀被撆成两半。

“那就算了!”

其实话说出口便开始后悔。

这样的话是不是过分了些?她应该道歉吗?

她欲言又止,他却不知道哄她,还在问:“当真?”仿佛若她果真说出肯定的回答,他便会掉头就走。

她怎么允许被他丢下。

要走,也是她先走。

她转身而去。

后来。

她赠他的玉佩被退回了门房。

她定了亲。

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哦,见过一次,在她出嫁那日,他来赠了她一壶酒,祝她遂心如意。

他还问她是不是不爱他,分明不爱的那个人是他。

她在他面前,唯一剩下的就是骄傲。她高嫁了侯府,没有嫁给他,她的姻缘也是最好的。

偏偏时隔三年,她让他看到了她这样狼狈。

连骄傲都没有了。

雨越下越急,偏偏无处避雨,像极了如今狼狈的她,无一处遮风挡雨之地。

总归会淋湿,不如就这样往前走。

她这样对白珠说,在大雨倾盆中,看着前面的青石板路被豆大的水珠溅成了雾。

忽然,头顶雨停。

不是雨停,是一方白色略泛黄的油纸伞,上面画着水墨山水画,在雨下仿佛会发光。

“怎么都二十了还喜欢淋雨踩水?”低沉悦耳的声音泛着无奈的笑意。

泪水忽然注满了眼眶,眼看就要盛不住。

“那你怎么都二十二了,还不会撑伞。”他将伞全遮在她头顶,自己淋了个透。

真是笨蛋。本来她就湿透了,还需要什么伞。

“我想我很会撑伞。”

他在雨中,眼眸浅笑,一如从前。

头上有水珠往下落,如果哭的话,应当不会被人发现吧。

只落一滴泪,就好。

盛不住了呀。

他忽然轻叹一声,握住她的手腕:“有人来了,去我的马车上。”

那双大掌温热有力,却又克制温柔,长指如玉竹,轻松扣住她的手腕。

仿若海风拂过。

他的马车不是从前她在江州看到的那辆普普通通的马车,而是轩敞阔亮的两驾马车,以最好的桐木打造。

车厢内十分简约,只有一张坐榻,一方小几。都是由最好的黑檀木制成。

他取过一条披毯递给白珠,解释道:“我如今是颜伯父一案的主审官,若被人知晓我与你们有旧,我便得避嫌,不能做主审官了。”

颜若宁浑身湿透,冰冷无比,裹住了毯子才稍稍觉得回暖。待思绪收了回来,她才留意到,柔软的披毯上有一股冷杉木香,极淡,若即若离。

这是阿霁用过的披毯。

她脸蓦地一红,用手捏了捏披毯,强行将思绪掰了回来。

现下救爹娘最重要。

“爹娘是被人陷害的。”她抬起头,神情急切,水珠顺着她的额头流下,湿发蜿蜒在脸侧,映出苍白小脸。

他倒了一杯热茶,坐在她身侧,递给她:“卷宗我已经仔细看过,那些来往信件我也比对过,确实是颜伯伯的笔迹。”

她接过茶,手指无意碰到他的手背。她连忙收回手。

赵明霁蹙了蹙眉:“手指怎么这么凉。”

颜若宁摩挲着茶杯,凝起眉道:“爹爹不会骗我的。他一心只想赚钱,让我们一家生活安逸。又如何会做通倭这样的事?对他半分好处也没有。”

“正是如此。”赵明霁垂了垂眸,眼神落在那只茶杯上,见水下去些,又添上了热茶。

“谁会模仿颜伯伯的笔迹?”

颜若宁想了半晌,摇摇头:“说实话,我爹爹不是个文人,字迹一般,平日账簿也不需要他记,他怕是许久没有亲自动笔写过书信了……”她忽然眼睛微睁,颤了颤,急切地扭头看向赵明霁:“我可以看看那些信么?”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颜若宁红了红脸,略有些沮丧道:“我知道这个要求过分了。我只是想起——”

“宁宁。”

他唤她的名时第二个字总是轻上几分,缠绵又温柔。

她忍不住望向他的眼底。

“我是在想,我们应该约在哪里见。”

一缕湿发垂落在眼尾,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替她抚开。

“去我的书房好么?”

“在外面,总是怕有眼睛盯着。”

她茫然道:“你在京都也有房子?”

他低声笑起来:“嗯。有一处,不大。”

颜若宁在那处“不大”的宅邸穿来穿去时,只觉得无语望天。

这都比她在江州的住宅还要大了好吗?

再想想京都地价。

她忽然有些担忧,委婉问领路的管事:“你家公子平日收礼收得多么?”

管事想了想:“挺多的。”御赐的,老爷非要塞给公子的,都足够装满仓库。以及那些试图巴结公子的,公子高兴就留下一两样,也已经装满了一个仓库。

颜若宁深吸一口气。

绕过漫长的连廊,她终于进了书房。

一个小奴婢见有人进了书房,不由好奇问管事道:“公子不是不让任何人进书房么?洒扫都不行,怎么今日竟让客人进去了?”

管事瞥她一眼:“谨言慎行。”

前日下了一整夜的雨,待她来阳光明媚。雨后初霁,万物经过洗涤,从泥土中溢出芬香。她在曲折的回廊中穿行,有一种朦胧的宿命感。

推开那扇朱红色的门,如同穿越了时空。

门内是她的青春年少,她的少女旖思。

正对门是一张半旧的书桌,书桌的角被磨掉。从前他读书时她爱在旁边睡觉,迷迷糊糊撞上一回后便他为她把书桌角打磨钝。

书桌旁放了画缸,里面许多画卷,画的内容是什么,这个念头令她不敢深想。

博古架,壁画,满墙的书架,几乎和从前一模一样。

只是没有摆在墙角的花。

从前她嫌他的书房素净,总要给他添上许多花。

她蓦地不敢踏入房门。

仿佛进去了,就会将从前装好的刺,满身的骄傲逐一打破。

不是不爱了么?

不是那样决绝地退信么?

不是祝她遂心如意么?

换了时空地点,还留有这样一间书房做什么?

从前她总去的,与他消磨时间的书房。

他在书桌后伏案提字,听闻动静抬起头,如玉的面庞从容静谧,一双眼望向她,宛如从前。

“宁宁。”

她会怎么做?从前她会像一团火焰,笑得愉悦,理所当然地走进去,还得抱怨:“阿霁,你又让我来找你!”

“不想进来么?”他声音平静,嘴角含笑。

颜若宁怔然看去,却仿佛在他眼底看见破碎不安,一纵即逝。

“这里是颜伯父的信。”

她收起神思,走了进去,接过他手中的信瞧了起来,很快便发现了她想要的东西:“你瞧这些字的偏旁,水都是三点。”

“我爹爹是个俗人,讲求迷信,避讳最深。他名字有海,自觉生意兴隆与水有关,写字时水便只写两点,从来不写三点。”

她心中一块悬石落了地:“这些信不是爹爹写的。”

赵明霁颔首:“用以比对的资料有,这点不难。只是这种大案,孤证难立。若说有人栽赃,必须寻出栽赃人,不能轻易结案。颜伯父就算出于保护的目的,也不能出狱。”

颜若宁想起那牢狱的环境,犹豫一瞬,点了点头。能从案中翻身已经是万幸。

她长吁一口气,嘴角弯起许多时日来第一次纯粹的笑:“阿霁,谢谢你。”

他看她良久,轻哂一笑,转头去了书架取书。

那书架上一排都是古籍。

颜若宁想起他的住宅,以及管事说的话,忍不住跟了上去,犹豫道:“阿霁……”

他侧头挑眉看她,弧度完美的下颌线令人不由自主心跳加速。

她压住心跳,委婉劝道:“阿霁身居高位,行事若不妥当,会不会被人拿住把柄?”他服紫,自然是高官。

赵明霁沉吟道:“颜伯父的事,我插手也不算不妥。”纵然他有私心,但江南首富牵扯通倭大案,本就是引朝野震惊的大事。他请命主审,理所应当。

颜若宁微涨红了脸,略有些焦色:“我是说……”

她抿了抿嘴。她实在替他担忧,忍不住脱口而出:“阿霁中了状元当了大官,怎么能贪人家的礼呢?那些钱财不过身外物,你收了这么多礼,住了这样大的宅子,日后被人拿住把柄攻讦怎么办?”

赵明霁怔了怔,看向她薄红的脸,忽地低笑起来,俊朗的眉眼都舒展开:“宁宁这是在担心我?”

颜若宁气急:“我自然担心,你要是出事,我怎么办!”

两人一时都怔住。

颜若宁慌张地退后一步:“我是说……”

面前如玉般沉稳的郎君忽然上前,握住了她手腕,目光如有烈焰,说话时气息都有些起伏,却毫不退让:“我要是出事,你怎么办?”

身后便是书架,颜若宁避退不得,偏过头掩住涨红的脸:“我说错话了。”

冷杉木香无限逼近,空气中都缭绕了热气,他微微偏头,离她的面庞只有一拳,深深看向她的眼底:“是哪一句说错了?”

颜若宁心如鼓擂,却避无可避,看着他的眼底倒映着她的脸,仓皇如鹿。

“是担心我说错了?”

“还是,谢谢我的话说错了?”

她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的眸底深了深。

“还是,不要我那句话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