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仓皇离开时,依旧觉得空气稀薄,不能呼吸。
他疯了。
她已经嫁人了。
她也疯了。
她竟果真有一瞬间因他动念想和离。
他爱她是不是。
他那样问,那样几乎要吻上来。
他原来还在爱她。
在马车上连喝了三杯凉茶,她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与他根本不可能。
她和离不了,嫁进侯府便不能和离。
况且就算和离,她如今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骄傲的少女,而他却成了位高权重的大人。她又有什么资格站在他身边?
知道他还爱她,除了让心底被悔意包裹得不能呼吸,什么用都没有。
也不是什么用都没有,至少,当年少女的痛苦得到了圆满,只剩遗憾,密密麻麻,永远回不去的遗憾。
如果当时多问一句,如果当时别那么骄傲,是不是就不会这样遗憾?
她微阖了眼,眼角挂起一滴泪。
她刚回院子,一个低冷的男声便响起。
“你去哪儿了?”
是谢琦山。
颜若宁瞧都不瞧他,径自走向梳妆台,歇下钗环:“我去救我父母!总要有人救他们!”
他走到她身旁,身上一股脂粉味挥之不去:“我答应你了我会救。”
颜若宁厌恶地皱皱眉,讽刺道:“在女人床榻上,在梦里去救么?等你去救,恐怕我爹娘早就被判了死刑!”
“我那是——”他倏尔闭嘴,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拎起来,“所以你去爬人家的床,求人家救你?”
“你在浑说什么?!”颜若宁怒不可揭,一巴掌扇上去,“谢琦山你要不要脸,你喜欢带绿帽子,别安在我头上!”
“我不要脸?”他容貌本是英俊至极,这一刻整个面容却都扭曲起来,“你今日去了哪里,进了谁家的门,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他是谁?你以为我心里没数吗?”
“和他旧情复燃,你心里爽不爽?怎么?上赶着当他情妇,你真是很要脸!”
颜若宁不可置信地浑身战栗起来,她睁大眼,怒极反笑:“谢琦山,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过去那档子破事?”
他将她往地上一推,又居高临下地捏住她的下巴,冷笑道:“只是如今,瞧瞧你这模样,残花败柳,恐怕连给人当外室的资格都没有?”
“攀上门下侍郎又如何?老子一日不放你,你一日就只能当她情妇!”
“谢琦山你恶不恶心!你滚蛋!”
“怎么?他不恶心?你在我面前装贞洁烈女,不肯与我同房,上杆着爬人家床,是他床上功夫比我好?”
他将她压在冰凉的地上,一手摁着她,一手就要扯她的衣服。
颜若宁惊恐之极,手脚乱蹬,眼见他凑近,一口用力咬上他的脸。
“你个疯妇!”
他用力推开她,捂住流血的脸,拂袖而去。
室内花瓶碎了一地,案几横倒。
颜若宁衣衫散乱,躺在冰冷阴湿的地上,捂住脸哭了起来。
她在房中呆了一整日。
白珠劝她出门散散心:“听闻御街又开了新铺子。小姐,好歹散散去,你近日为老爷夫人的事忧思不断,下回再见老爷夫人,该惹他们担心了。”
正好她也不愿待在侯府,点了点头,拿脂粉盖住哭肿了的眼睛,与白珠出了门。
御街繁华依旧。她初来京都时,曾为这满街繁华着迷,那时她心中空空,只有珠翠衣裳能打动她心。只是如今,繁华仿佛也落了寂寥,看得她无精打采。
“京都实在没什么好的。”她一说话,声音还有些哑。
白珠心中难过,却只能宽慰:“小姐,你瞧那边,是新开的点心铺子呢,咱们去吃点儿点心吧。”
她随着白珠走过去一瞧,竟还是家江州的点心铺子,铺子里银丝雪花果儿、糯米团团、鱼糕糕都是江州的特色。她心稍微柔了一瞬:“去尝尝。”
点心铺子在街上门面不大,不过两间,谁料走进去竟还有前厅后院,一应装扮,俱是江州样式,与京都不同,显见主人用了心。
迎客的小二笑容满面,将她们往后院迎:“贵客往后面请,后院亭台轩楼,风景宜人,互不相扰,适合小姐尊贵身份。”
颜若宁笑了笑:“你口齿伶俐,怎么倒少了眼力见,我头发挽起,早已嫁了人,哪里还是什么小姐。”
小二轻轻掌了掌自己嘴:“贵客饶小的一回。”
说话间,几人绕过花木,云开雾散,远远见到了一处轩亭。
“贵客请上座,小的去提茶水来。”小二并不往前,交代了便往回走。
白珠也突然唤肚痛,要去如厕。
她独自穿过花间石路,往轩亭走去。
眼见只有一处花木遮挡,似有预料般,她心跳了跳,拨开了蔷薇花。
蔷薇花那侧,白衣郎君丰神俊秀,在夏绿荫荫中,如玉山上行,皎皎映人。
“宁宁。”
眼底唇边,尽是缱绻。
又有抹不去的哀伤。
颜若宁下意识望向白珠走的方向。
“你不要怪她。若非她告诉我,我还不知你……”
他的话未尽,颜若宁脊背已经绷了起来,一双眼倔强地看着他。
难堪。
她是要在他面前低到尘埃里么?
她简直成了一场笑话。
她嗓音仍然暗哑,自嘲讽笑道:“不知道我离了你,过得这样不好么?”
“怎么?你是想让我认错?想看我后悔?想听我痛哭流涕说当初不该离你而去?”
少女杏眸中泪光粼粼,眼底通红,却倔强地梗着脖子:“你昨日问什么,我不要你了这句话是不是说错了。果然就是在看我笑话么?”
“那你瞧,如今你如意了。”
“我所嫁非人,父母被关入大狱,一无所有。”
“你高高在上,二十二岁已经成了副相,今非昔比,我成了你脚底的尘泥。”
“如此?你满意了?”
一双长臂蓦地将她揽入怀中,冷杉木香萦绕,她的额抵着他的喉结,感受着它上下滑动,挤出低哑寥落的声音:“宁宁,是我后悔。”
她蓦地抬起头,想看向他眼底,两行清泪却不由自主滑落,模糊了世界。
泪眼朦胧间,他的唇轻轻替她抚去脸上泪:“是我后悔。”
“年少气盛,只气恼你的喜欢不够。其实你爱不爱又有什么要紧?”
“你愿意在我身边,我原就该好好护好你。”
“宁宁,是我错了。”
“我该好好哄你,把你哄回来。”
“不该与你置气,不该较那些没必要的真,不该把你推给别人。”
“是我让你受了苦遭了罪。”
“宁宁,我每一日都在后悔。”
泪再也止不住,她将头埋在他的胸膛,抓住他的衣襟,将上好的白帛衣衫揉出了褶皱。
她哭得像个小孩。
后悔有什么用?
后悔有什么用。
她早就在后悔了,早就知错了,早就想回到他身边。
可是,后悔有什么用。
她的肩因哭泣抖得厉害,眼泪成了一团,尽数染在了他身上。
哭得天昏地暗,几近脱力。
他环住她,撑住她,不让她跌落。
良久,她才止了哭。
他用指尖抚去她的泪,将她抱至轩亭坐下。
她坐在他的身上,将头埋在他的颈侧,不敢抬头。
此处是院落,纵然花木遮挡,终究连个门都没有。
而她,身为有夫之妇,竟然在他怀中。
“别怕,这里是我的地方。”他轻声安抚道。
她愣了一愣,随即恍然。
原该如此。
难怪是江州的点心铺子。
他用指腹轻揉着她面颊,温声而不容置疑道:“别回去了。今日便同我走。侯府那边交给我。”
颜若宁心中乱糟糟。
仿佛真叫谢琦山说中了,他要让她做他的情妇做他的外室。
她脱口而出,却是:“侯府不能和离的。”
指尖悄悄掐了掌心。
她不知是对是错,只想尽片刻欢愉。
赵明霁哑然失笑:“你怎知不能和离?”
她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小了下来:“想过的。”早在嫁来不久,她就想过和离,却很快就知道不可能。侯府如何破败也是侯府,由她一商户女提出和离,简直是在打脸。
弯起唇,他道:“交给我。”
凉风拂过,颜若宁冷静下来,推开他站起来:“不,不能。”
“你作为主审官,我爹娘的案子还全靠你。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赵明霁揉了揉额间,无奈道:“宁宁,你不信我。”
颜若宁摇了摇头:“非是不信。而是——”她来京都三年,跌跌撞撞才学会,很多事不是人力所能强。
“你若要帮我救爹娘,便不能与我在一起。你身居高位,不可能比我还不懂。”
“这桩案子,原本便不是我能插手的。你以为,御史台那群老夫子,扒不出你我在江州的旧事么?”赵明霁手撑下颌,笑看她,“宁宁,你怎么会以为我没有后着。”
“安心。”
第4章
时日一去半月。
她果真没有回侯府,住在了赵家。
而侯府竟然销声匿迹,未曾打闹上门。
赵明霁这边,日日替她带回爹娘的书信,见字如面,她也逐渐安下心来。
赵明霁将她爹娘的案子交给了旁人,那人尽心尽力,已经洗脱了爹娘的嫌疑,只是为了引出幕后之人,没有对外伸张。他们如今虽在监牢之中,受赵明霁照拂,比那日她去瞧的情景已经好上许多。
“此事也快了。来人费尽心思,不是为仇,便是为财。我已经寻到了些蛛丝马迹。”
他环住她,轻抚她脸颊,问道:“等父母脱罪,你想在江州成婚还是在抚州?”抚州是他故乡。
颜若宁脊背一颤,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对上他的眼眸。
他都知道。
她这些时日住在他家,总是小心谨慎。
她为人骄傲,不愿做外室,可是她也不愿与他分开。
何况中间还夹杂了救父母的恩义。
她不知所措:“你……可是你已经是副相。”娶她这样的女子,遭人诟病吗?商户女,和离过。她能想出一万种他不能娶她只能让她当外室的理由。
“我已经是副相,还不能娶我心仪的女子么?”
她的心重重跳了一拍。
赵明霁替她将云鬓边的发钗扶正:“宁宁,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家人,等此事了,我带你回抚州,见一见我的家人好么?”
颜若宁呆了一呆:“你不是……”父母双亡,独居江州么?
所以她才不好问,分明是怕惹了他伤心。
赵明霁一怔,笑起来:“你几时想得这些!”
颜若宁鼓了鼓脸:“槐南巷他们都这样说。”
“原来如此。”
颜若宁疑惑望向他:“什么原来如此?”
赵明霁笑得有几分遗憾:“我以为你不问我家人,是从未想过与我成亲。”
所以那时,他也很是患得患失吧。
颜若宁心中微微一动,懊恼道:“那时我要是与你说对不起,好生将话说清楚,也许便不会有如今这般事了。”长达三年的遗憾。
赵明霁想了想,摇头道:“也不一定。”
见她发愣,他解释道:“你有你的骄傲,我那时也有我的骄傲。”
“我认为你不爱我,便不愿再强求这段感情。纵有苦果,只愿自己咽下。”
他轻抚她发尾,长叹道:
“宁宁,我也是在漫长岁月中,才知道,那些原都是不重要的东西。”
“除了你,原本来就没有什么重要。”
又过了几日,赵明霁临出门前,见她在家中憋得无趣,便让白珠带她去隐安寺散心。
彼时他穿着紫色官袍,雍容华贵。
她心中一动,上前扯住他玉带。
他挑了挑眉:“怎么?”
话音未落,带了蔷薇香的红唇已经贴在他唇角。
一触即离。
颜若宁跑出三丈远,才回头望着他摆手:“快去快去,要迟到啦!”
白皙的小脸被染成绯色。
他捏了捏自己的唇角,眸色深了深,沉声道:“好。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
颜若宁心中一动,轻轻“嗯”了一声。
拜佛上香时,她的耳尖依旧泛红。
白珠偷偷睇着她发笑。
“怎么?”她嗔她一眼。
“我替小姐开心。小姐终于又像曾经在江州时的样子了。”
颜若宁微怔:“我在江州是什么样子?”
“明艳,快乐,总是光彩夺目。”
白珠费力想着。
“就好像……”
她瞧见篱笆边的玫瑰,恍然道:“就好像一朵红艳艳的玫瑰!”
颜若宁笑得揉起了脸。
那时的她,满心满意被爱。
被父母,被他。
玫瑰原是需要用爱意灌溉的。
忽然,她眼光瞥到一个女子身影:“白珠,你瞧那是谁?”
“那不是姑奶奶么?”
颜若宁点点头。
那是她的姑妈,当初她嫁来侯府原是她穿针引线的缘故。
爹娘出事,她却不见身影,分明她嫁去的伯府家还有人在朝廷上作官。
眯了眯眼,她提起了裙子跟随而去:“去瞧瞧。”
仿佛是直觉在告诉她,父母被陷害一事,或许与她有关。
隐元寺的后院有一排庵房,专给贵客用。她眼见她姑姑鬼鬼祟祟,推门而入。
思量片刻,她悄然绕去后面角落,伏在窗边,戳了个小洞。
不大的庵房,她的姑姑站着,面前竟然坐着侯府大夫人,还有庶出长子大公子的夫人林氏。
他们怎么会搅和在一起?她蹙起了眉,心没来由地狂跳。
“那案子要几时才能判下来,拖了这么久。”是林氏的声音。
颜若宁心中一跳,如有大风刮过。
她能想到的案子只有一桩。
“你那些钱送到位没有?”大夫人的声音颇不耐烦。
她掐住手指,屏住呼吸听。
“原本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在江州就能判了,他抄家,钱咱们与知府分。怎么捅到京都来。”林氏抱怨道。
“哼。谁知道新任门下侍郎,竟还是个多情种。”大夫人冷笑道。
“那个门下侍郎不是那谁的嫡子么,怎么会和那个商户女有旧情?”林氏睇一眼她的姑姑,“喂,你这都不知道吗?”
姑姑赔笑道:“我哪里知道,那个人不就是个穷书生吗?怎么变成了门下侍郎。”
“没用的东西。”林氏冷哼道。
“好在有那位大人帮忙,这件案子终会如意。”大夫人轻描淡写道,“就算那位门下侍郎费尽心思又如何?”
颜若宁心头一跳。
那位大人?她不知道康平侯府跟哪位大人有往来。
“听说案子马上要判了,你尽快去江州。”大夫人对她的姑姑道。她是家眷,抄家时若想从中浑水摸鱼,最是合适。
她的姑姑唯唯诺诺点头。
“你也真是狠。自己亲哥哥,也能往死路上送。”林氏笑道。
姑姑不答。
大夫人漫不经心地笑:“都说江南巨富江南巨富,若非颜家女儿嫁来咱们家,还真不知道,巨富原来果真是富可敌国。”
“你作为巨富的妹妹,当初一分钱嫁妆没有,与人作小妾。”
“恨吧?”
夏风分明炎热,在不见阳光的背面却阴冷无比。
颜若宁仿佛置身冰窟。
她单知道他们恶,没想到他们会恶到如此地步。
他们吸她的血,吃她的肉还不够吗?
她已经将嫁妆都奉上了!
那样多的嫁妆!
他们竟然还嫌不够,竟然想置颜府于死地!
更可怕的是,这群毒蛇是因她而来。
是不是她没有嫁来京都,没有十里红妆惊诧京都所有人的嫁妆,便不会有人知道她家的底细,也不会有人起了贪念?
她心痛得仿佛用刀一片片刮过,一口心头血涌上心间。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现在有阿霁,阿霁能帮她。
那位大人是谁?大夫人这样胸有成竹,是知道阿霁的计划吗?
他的原计划是假判一次,假抄家引蛇出洞,再一举反转。
不能按原计划走。
很可能计划被看穿了,大夫人才笃定地让她姑姑去江州!
颜若宁捏紧了拳,毫不犹豫地往外跑去。
忽然,一个熟悉而不可置信的声音叫住了她。
“颜若宁?”
她稍稍站定,回过头。
“谢琦山。”
今日大朝,朝会上许多事,皇帝又事事要听他意见。两个时辰站完,赵明霁心神俱疲。
待回到马车中,他瞧见放在小几的一朵蔷薇,唇角微微弯起:“去和玉阁。”
和玉阁以修复金玉之器闻名。
他有一样东西,扔在那里已经三年,如今也该取回来了。
其实谢琦山样貌很好,眉眼英俊风流,否则也不会惹来许多女子了。只是,他的行事总是叫她恶心。
“你去哪儿?”谁也不知道谢琦山对颜若宁的心思。
他从第一次在江州见到她,便动了心。
缠着老侯爷与大夫人将她娶回来。
只是,她心中怎么能有别人!
赵明霁派人来通知他和离时,他是直接拔了剑的。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和离。
颜若宁回头瞥了一眼谢琦山,目光森冷,掉头就走。
就是他,还有他的家人,害惨了她全家。
“你要去哪?!”谢琦山起了怒意,攥住她的手腕。
“你要去那个人身边是不是?你这些日子就是在他身边做他的情妇是不是!”
“关你什么事?”她冷笑,用力推开他。
“你跟我回去!我原谅你一次!以后不准再让我听到和离二字!”他再次攥紧她的手腕
颜若宁只觉得可笑。
他原谅她?简直是荒唐。
“我不会回去的!”她掉头就走。
谢琦山忽然猛地扑上来,掐住她的脖子,眼底带着疯狂:“颜若宁,你是我的,你永远是我的,你既然嫁给了我,就永远别想逃离!”
细长的脖子被掐住,她几乎不能呼吸:“谢琦山,你疯了,你放手!”
“你永远是我的!”
咔嚓一声脆响。
空气迅速从身体内逃离。
她爹娘还在等她去救呢。
她的第一个念头。
阿霁还在等她回去呢。
第二个念头。
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
作者有话要说:如玉山上行,光照映人。——容止第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