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跳下来甩断了腿,无人救你。”少年郎冷冷说道。
颜若宁小心翼翼往下一探,又回过头望了望,脚底忽然有些生畏。
她家那边墙角是软泥青草,适才摔下去已觉颇疼。阿霁这边皆是青石板砖,这样高的距离往下一跃,指不定哪里要受伤。
“你……那你开门,我就不跳!”
赵明霁不可思议地挑起眉:“与我何干?”
颜若宁:“……”好没道理但是又好有道理!
她想了想,飞起眉眼道:“你不开门,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摔在你家院墙里,也不起来,就赖在你家,等腿好了再走!”
院墙两侧都响起不可思议地抽气声。
李婶感叹道:“颜小姐,你这是耍无赖啊!”
赵明霁面色极冷:“……狗洞门开着,你要想进来,自己从狗洞进来!”
李婶默默同情地看了墙头上大小姐一眼。自家少爷也是被气极,竟然说出这般话来。
颜若宁抬眼一瞧,果然瞧见了狗洞:“这个洞原来还没封掉啊。”
她莞尔一笑:“那好吧,算你蒙混过关,替我开了门。”
话音刚落,少女身影从院墙之上消失。
李婶犹豫地看向赵明霁。
只见风光霁月的公子后槽牙咬紧,面色绷起,手掌捏成拳,上面青筋暴起。
她识趣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准备回厨间准备晚餐。
突然,公子向来清冽的声音咬牙切齿地响起:“去把门打开。”
白珠跟在颜若宁身后出了门,犹豫道:“小姐,你真要爬狗洞啊?”
颜若宁挠了挠额发:“不然呢?院墙好高,我有点不敢跳。狗洞还好点,我以前不是也爬过嘛。就是现在长大了,不知道能不能爬进去。”
白珠:“……”是爬不爬得进去的问题么?!
狗洞就在小桃树之旁,被杂草掩住。
颜若宁蹲在地上,拨开杂草,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肩臀与狗洞的大小:“似乎小了一点点……”
“白珠,去寻个锤子来,爬不过去指不定还要将洞口捶大一点。”
白珠:“……”还要锤墙吗?!
忽然,一双罗云纹黑色皂靴出现在洞口,与她隔了院墙相望。
那边郎君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气沉了又沉,半晌才道:“李婶,将这个洞堵了,免得院墙被人砸坏。”
颜若宁大惊:“阿霁,你说我可以进来的,不许说话不算数。”
罗云纹黑色皂靴毫不犹豫转头离去。
颜若宁鼓起脸。
丧气。
不一会儿,一双蓝色绣花鞋出现在洞口,伴随着李婶的声音:“我说大小姐,您倒是瞧一瞧,门都替您开了,你怎么还想着钻狗洞啊?”
少女眨了眨眼,半晌,才略带欢喜道:“哦。”
她优雅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捋了捋头发,脸颊染绯色,清了清嗓子,回过头略得意对白珠道:“瞧见没,阿霁替我开了门。”
白珠象征性地拍了拍手掌,以资鼓励。
颜若宁看着半敞的垂花门,遥遥望见院中熟悉的青石板地与朱色的廊轩房屋,心头跳了又跳。
捏了捏稍泛红的耳尖,她缓缓走进门。
阿霁独居江州,因家中只有他与李婶两人,宅院并不大,不过一进。
小小的庭院大半是青石板砖,左侧是竹木衣杆,与一小畦菜地,右侧有一蓬竹,一方石桌,一缸笔洗。
沿着墙角有许多蔷薇,是她曾经要他种下的,此时正在盛开。
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
阿霁正在与李婶收拾地上摊开的书籍,并未抬头。
李婶对她礼貌笑了笑,又低头收拾书籍去了。
颜若宁也蹲下来,一本本叠好书,问李婶道:“婶婶吃过晚饭了么?”
“还没呢。”李婶到底忠厚老实,如实回答道。
颜若宁弯起眼:“我也还没吃。”
一般李婶此时就要留客了,她觑了一眼自家少爷。
“这些书放进第三层,不必摆放,一会儿我来。”赵明霁淡然对她吩咐道。
“好勒。”李婶话被打岔,搬书进了书房。
颜若宁也拾起几本书:“阿霁,这些书放哪?”
少年郎君冷若寒霜,并不理会她,而是收拾起书,搬去了书房。
颜若宁也拿着书进了书房。
书房里简单整洁,一方书桌,一张高背椅,一墙书架,地上有画缸,墙上有山水图,文秀隽雅,一如其主人。
“阿霁阿霁,这幅山水画是你新画的么?是鹿鸣山么?”
“阿霁阿霁,这本书的内容是什么呀?”
少年郎冷冷清清,背对着她理书,并不理她。
“阿霁,你背后有只虫子!”
少年郎的身体陡然一僵,半晌,他声音略有些僵硬道:“走了么?”
“还没有呢。”少女的气息轻轻靠近。
温软的触觉轻轻落在肩胛骨处。
少年郎的睫毛微微颤了颤,轻闭上眼。
“你别怕,我来抓住它。”
蔷薇香萦绕在他的鼻尖。一定是庭院中那些蔷薇花的香,也太浓郁了些。
细腻的东西似有若无地划过他的背。一定是那只虫子。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脊椎上。
“好了么?”他冷道。
一触即离。
少女扬起手中绢帕,笑得明媚灿烂:“抓住啦!我去将它丢出去。”说罢她匆匆跑出去。
赵明霁拧起眉,轻吁一口气,继续低头清理书。
庭院中,颜若宁也轻吁了一口气,抖了抖没有任何虫子的绢帕,又摸了摸脸颊。随即,她立刻想到这个绢帕擦过阿霁的背,霎时整个耳朵都红了起来。
当然没有虫子。只是见阿霁不理她,她就吓一吓他。
结果好似,他没被吓到,反而她被吓得心脏砰砰跳。
他的背棱骨分明,削瘦而坚实,她的脸刚刚到他的肩胛骨处,凑过去整张脸仿佛都能感受到那蓬勃的,与她浑然不相似的气息。不仅仅是熟悉的冷杉木香,而是,令她脸红心跳的气息。
分明从前也这样捉弄过他嘛。
一定是太久未见了。
颜若宁悄悄觑了眼书房,又淡定挪开目光。
阿霁不理她,她还是先去找李婶聊聊天好了。
从前李婶对她很好,如今竟都拿着竹扫帚扫她了。
“李婶。你在准备晚餐吗?”她进了厨间,笑语盈盈问道。
“对,颜小姐。”李婶客气笑道。
“这是在做什么?”她好奇看了看锅中。
“预备煎鱼呢!”李婶正准备煎鱼,忽又想起,“哎呀,瞧我这记性,汤在院子里小炉上都要煨干了。”
她匆匆擦手出了厨房。
颜若宁看着灶下噼里啪啦的火,灶上被烧得滚烫的锅,迟疑了一瞬,伸出了手。
“啊!”
惊天动地的叫声响彻槐南巷。李婶吓得大惊,连忙跑进厨房:“怎么了,怎么了?”
只见自家少爷已经拉着颜家大小姐离得远远的,锅里冒出滚滚浓烟。
颜若宁一只手腕被赵明霁握紧,另一只手捂住嘴,眼里冒着泪花,半晌,才颤巍巍说道:“火——”
“锅里面起火了!”
她越想越不可思议。
方才火焰蹭得一下冒起好高,险些要将她的头发烧掉。
只差一点点!
锅里面怎么能够起火?!
她侧过头,仰脸看着自己身后的阿霁,扁起嘴,一开口眼泪就止不住滚滚落下,又怕又惧又不解:“锅里面怎么会起火!”
李婶松了一口气,走向灶台:“哎呀,我的大小姐,您没来过厨下自然不知道,锅里冒火苗是正常的……”
“小姐!您怎么把鱼给丢进去了!”
浓烟渐消,锅里面一条鱼如碳一般漆黑,形状惨烈。
颜若宁:“……”它好惨。
她不由止了啜泣,小心翼翼抬头看向赵明霁。
只见他脸色铁青,长吐一口浊气,对李婶道:“无妨,今晚煮面吧。”
颜若宁立刻决定将功补过:“那我来煮!”
“颜若宁!”赵明霁终于直视着她,语气满是不耐,“闹够了没?”
空气安静了一瞬。
赵明霁沉沉瞧了她一眼,拂袖而去,进了庭院,打开大门,站在了门外。
从厨间看过去,他的身影在长庚星的照耀下,有孤而往之的寂寥。
赵明霁有些心浮气躁。
她退了婚。她与家人吵了架。她搬来了槐南巷。她不顾体面地来找他。她以从未有过的姿态接近他。
这一切的指向太过明显,让他难以串成第二种答案。
他该高兴么?
夜晚的凉风拂过,吹不尽他心头的燥热。
曾经渴盼的期待的魂牵梦绕的,在此刻如此轻易地回到手边,触手可及,他一丝丝高兴的感觉都没有。
他只觉得,害怕。
“阿霁,对不起。”软糯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蔷薇的香气在空气中清晰又明了。
他微偏过头。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下颌线,以及轮廓漂亮的耳廓,束的整整齐齐的发髻。
“抱歉,我以为煎鱼会很简单。我不是故意毁掉你的鱼的。”她垂下眼眸,手沮丧地捏紧裙摆。
“你向来以为什么都很简单。”他讽刺一笑。
颜若宁抿了抿嘴。
她自然知道自己的毛病。可是——
“对不起。”她抬起眸,就算只能看到他扭过去的侧脸。
许多意义上的对不起。
为她糟蹋的那条鱼。
为她糟蹋的他的心意。
为她的过去的傲慢与任性。
“对不起。”
“不必如此。一条鱼而已。”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远若皓雪。
微微转过头,他觑见她低垂的头与耷拢的眼眸。
揉了揉眉心,他淡道:“回去吧。天晚了。”
颜若宁抬起头,他正看向屋内庭院,并未看她,眸色如墨,不露半分情绪。
阿霁果然很生她的气。
“我退婚了。”
“嗯。”
“我与家人闹翻,所以搬来槐南巷了。”
“嗯。”
“我们以后是邻居了。”
“嗯。”
“对不起……”
“……”
“下次敲门阿霁会开门吗?”
“……”
“那狗洞不要堵!或者,让我在院墙那里铺点软垫!”
嘭——门关上了。
关上前最后见到的,是郎君黑如锅底的脸。
白珠还等在门外,忧心地望着显然未曾如愿的小姐。
颜若宁挽起她的手,弯眼一笑:“瞧见没?阿霁都没有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