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霁坐在桌前,一手扶桌,静静看着面前漂亮的瓷碗中清凉透明色泽香润的鸡汤,略有迟疑。
“阿霁,谢谢你今早替我赶走她。这碗鸡汤,是我为感谢你亲手所做。”
明媚的少女今日穿得是绿色纱裙,行动间波纹荡漾,仿佛一汪池水泛起涟漪。她如玉葱般的手指轻轻将青花瓷碗向前推了推,杏眸水汪汪,满含期待地望着他。
见他迟疑,她一手捧住心,委屈巴巴道:“这可是我亲手所做!我将那些鸡一个个丢进锅里!还要加水!还要守着灶台!”
“你瞧我手都要熏黑了!”
一双纤细白腻的手伸到他面前舞来舞去。
“你要是不喝,我会……”
他蹙起眉,身体靠后:“行了行了。”
“你喝是不是?”颜若宁肯定道。
少年郎一滞。
颜若宁满意地收回手,又招呼李婶:“李婶过来一块儿喝鸡汤!”
李婶原是与他们相处惯了的,也不客气,擦了擦手坐在了一旁。
“哎哟颜小姐,你这是头一回熬鸡汤么?熬的模样真俊!一瞧就好喝!”李婶夸赞道。
颜若宁谦虚道:“哪里哪里。”
眼见李婶已经喝了一大口,赵明霁也迟疑地舀了一勺,在颜若宁目光灼灼地注视下,正准备放进嘴里。
“哎哟小姐,您这鸡汤怎么没放盐?!”
赵明霁手上一顿。
颜若宁睁大了眼睛:“什么?!不可能!我看着她……我亲手放的盐。”
她舌头忽然有些转弯,尾音悄悄弱了下来,抬起眼望天。
李婶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我去拿盐罐来添点盐好了。公子,您先放下,等我添了盐来。”
颜若宁悄悄心虚觑他一眼,正好对上他似笑非笑地目光:“不必。”
“我倒想起,不放盐的好处。”
他端着汤碗款款出了门。
颜若宁一头雾水跟上。
路边野猫见到他亲切地围了上来。
他款款蹲下,将汤碗放在地上。
小猫们伸出粉红的舌头吧唧吧唧舔起来。
“多谢颜小姐的鸡汤,未曾放盐,正适合小猫。”他勾起唇,笑得淡漠无情。
颜若宁嘟嘟囔囔朝自己家走去。
“可是,我真的在灶台前守了两个时辰嘛。”
一阵风过,树叶沙沙作响。
“喵呜——”
一只小猫蹭了蹭少年郎君的皂靴。
他轻轻蹲下来,安抚着那只小奶猫:“撒娇就会让我心软,是不是?”
姑姑的事没有掀起任何风波。颜若宁派人告诉了自己爹娘。
颜老爷没有说什么,沉默了半晌,从安大夫那里将颜成玉接了出来,给了她一大笔钱送她回京都。
“小玉儿,你在京都过得好,就不必惦记江州了。”这是让她不要再回江州。
颜若宁觉得以她的性子不会善罢甘休。不过颜夫人冷笑道:“既知道了她是什么人,便由不得她。”她便放了心。
她是顶着与父母决裂的名义离开的颜府,因此不好多与旁人走动。这两日她都闷在宅院中,无聊地看着话本子。
“小姐,你都好几日没去找赵公子了。”白珠看着坐在院中躺椅上无聊翻着话本的自家小姐,忍不住好奇道。
“总也得歇歇。”她懒懒道。
仔细回想起来,她仍旧觉得有些伤心。那碗鸡汤就算不是她做的,她也费了心力。阿霁却毫不犹豫喂了猫。她是直行娘子,他就是牛公子!使了蛮力也拉不回头,非得到最后伤心。
“怎么话本里的小郎君都那般专情?不离不弃,任打任骂,一颗心全长在了那小姐身上?”她气咻咻地翻着话本,寻来寻去,也寻不到令郎君回头的答案。
咚咚咚——
隔壁忽然有人敲门,隐隐约约还有急切的孩童声音:“赵先生,赵先生。”
颜若宁杏眸一转,收起了书:“歇够了,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刚起身预备开门,她又瞧了瞧自己一身,踌躇道:“哎呀,换双鞋。换那双粉底儿绣金蝶的。”
换上新的绣花鞋,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婀娜多姿,仿佛真能引来翩翩彩蝶。
她探手推开门,正想慢悠悠走过去,却见赵明霁与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孩子一并急匆匆出了门,往巷口而去。
她连忙追上,金蝶在阳光下仿佛要飞起来。
“阿霁去哪里?”
赵明霁已经上了停在巷口的马车,见是她,蹙眉道:“有事。”
“我也去。”她想要去够那个上马车的杌子。
“你别去。”他蹙起眉,将杌子拿开,不容置疑道。
他竟然不准她跟着去!
颜若宁气极反笑,双手一撑跳上车辕,自顾自往车厢里走去:“我偏要去。”
赵明霁:“……”
那小孩坐在车辕上,不知所措地看向车厢内。
赵明霁沉声道:“坐好。”说罢扬起鞭子,驭马而去。
车轮缓缓转动,压在青石板路上,随后越来越快。
颜若宁过了气头,偷偷挑起帘子看阿霁。
阿霁驾马车又快又稳,技艺极高。从前也常常携她出游。她曾悄悄问过他:“请个马夫不就好了么?”他那时只笑而不语。
后来她才知道,君子六艺,驾车亦是一艺。可以有马夫,但驾车是作为君子必须要会的。
此刻他修长的手指握在黑色的缰绳之上,灵巧而胸有成竹地控制着骏马前进的幅度,毫不犹豫地扬鞭或是勒缰绳,干净又利落。
她只能看见他的后背,稳稳端坐,如清风明月,又如崇山峻岭,坚实又可靠,会让人油然而生一种安心之感。
马车疾驰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
掀开车帘,颜若宁怔住:“这里是——”
赵明霁瞥她一眼:“我已说过,让你别来。”
遍地泥泞,随处可见垃圾与苍蝇,破旧的木屋交错在其间,没有窗户也没有门。
穿着破旧的男女老少穿梭在其间,每个人的气息都令人窒息。
这是闾左坊,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你在车中等候,我派人守着。”
她犹豫间,赵明霁已经叫了两个瘦高的半大小孩来。显然他认识那两人。
她怎么不知道他会来这种地方?
清俊的公子与肮脏的闾左坊,一点也不搭。
“阿霁。”
她跳下马车,一脚踩进泥泞处,金蝶染灰。
几步追上他,她负手在背后,步子迈得大大的,弯起眼笑道:“我与你一起去。”
赵明霁眸中闪过诧异,很快收了神色,往前匆匆而去。
一路泥泞,时有恶臭传来,路边人污浊的眼从她出现,一直盯到她背影消失。
“你若是觉得……”他蹙眉看向她。
“没关系。”她悄悄离近了他一步,小声说道,“你在我旁边就好。”
他挪开视线。几人继续前行。
很快到了闾左坊最深处。那里有个破破烂烂的院子。
“赵先生,快去看看阿天吧!”那小孩子急得快要哭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他一边沉声问道,一边伸手推开了破旧的房门。
歪歪斜斜的格栅门里面,随意铺着几堆茅草,上面搭着破了洞的麻布,权当作床。
有一张床上躺着一个浑身污血的小孩,周围围了十来个孩子,见他们进来,都纷纷围上。
“赵先生。”
“赵先生。”
稚嫩的声音此起彼伏,肮脏的小脸扬起,明亮的眼中满是信任。
阿霁与他们很熟?
颜若宁诧异地看着这些孩子。
赵明霁已经大踏步走到了躺着的小孩身边,随意蹲下,靠在床侧,轻声唤道:“阿天。”
“赵先生,他已经昏迷了。”领他们进来的小孩哑着嗓子说道。
“就是昨天。昨天阿天得了一块馒头想带回来分给我们,结果被九黍看到了,要他的馒头,他不给,就被打成这样!”
赵明霁拧眉探手伸向他的额间,立刻做了决定:“他发烧了。我带他去治病。”
“小五,你们还有饭钱么?”他又问道。
“有的有的,先生上次给的饭钱还有!”有人举起了铜板。
他点点头,小心翼翼抱起昏迷的阿天,往外走去。
颜若宁顿了顿脚步。
到了这个地方,她的视觉每一刻都受到冲击,此刻才回过神来:“我再给你们一些饭钱,可以每个人都买大馒头好不好?”
她掏出荷包,正想倒出金锞子,却被一只大掌拦住:“如果你不想你一出门他们就因一粒金锞子被人打死的话,就不要给。”
他的声音清淡,说着冷漠无情又惊心动魄的话。
颜若宁怔怔随他走出去,直到上了马车,驶离了这个满是泥泞的地方,才恍然回神。
阿霁依旧驾着马车,她坐在他的身侧,茫然问道:“阿霁,这里……”
“这里是绝望之地。”
他轻扬车鞭,疾驰向前。
沉默半晌,她道:“你是在教他们识字吗?”
她在那个破烂的房中看到了教具。
“嗯。”他的手稳稳抓住缰绳,随意道。
“你——之前每天早晨都出门,是来这里吗?”
阿霁的时间十分清晰,要么是去书院,要么就在书房,要么就会陪她。
只有一个时间,她不知道阿霁的去向。
清晨。
她向来贪睡,虽知道阿霁每日都会早起出门,却不知他去了何处。只知道他常会给她带城南张姐家的包子。确实是这个方向。
他在多早之前,就开始默默救济这群孩子了?
她怔怔望向他的侧脸。
他的下颌线十分流畅,却在耳廓前有一道折弧。他们说,这是坚毅的象征。
在她糊里糊涂,每日吃喝玩乐的时候,阿霁会早早出门,只为到遥远的无人愿意踏足的地方,去帮助一群可怜的孩子。
“认识他们只是偶然。坚持也不过是一种习惯。”
他目视前方,并无多余的表情。
“没有你想得那般伟大。”
又被他猜到了心中所想。颜若宁脸一红,稍转过脸,嘴里犹不服输:“就是很伟大啊。”
马鞭又扬起。
这一回,很快到了安大夫处。
“阿霁,上回的诊金你还没付呢。”安大夫穿着围裙,系着束袖袋,见到来人,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
“多少诊金?我来替他付!”颜若宁旁的没有,花钱最是积极。
“哎呀这不是——”安大夫生了一双桃花眼,忽地戏谑望了赵明霁一眼。
“人快死了,救不救得活?”赵明霁冷着脸,一字一顿道。
“救救救。”人早已送进了诊间,安大夫笑眯眯望了颜若宁一眼,“他的诊金,一会儿颜小姐可以去我药房出纳处结清。”
他又啧声摇了摇头:“可欠了不少呢!”
见赵明霁脸更冷了,他慢悠悠关上了门。
颜若宁扯了扯他袖子,小声道:“阿霁,你怎么能欠人诊金呢。”
“别担心,我替你付清!”她拍拍胸脯,眸光闪闪。
赵明霁脸冷若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