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霁,他会好吗?”
等待的时光过于漫长,颜若宁坐在了赵明霁的身旁。
“不知道。”赵明霁道,“我非圣人,不知吉凶。”
颜若宁想起那个小孩苍白的脸色,满身的污泥,以及紧闭的双眼。
那双眼睛睫毛很长,睁开应该很漂亮。
“阿霁,阿天是个什么样子的小孩子呀?”她问道。
赵明霁沉默片刻,道:“他自小就在闾左坊长大,无父无母,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四岁。”又瘦又小,眼睛却分外明亮,像只猫儿一般。
“阿天是你给他取的名字吗?”
“不是。”他拾起脚边石子,稳稳瞄准,击中庭院中的大树,引得大树微微摇晃。
“他们的名字,都是自己识字了自己取的。我不取名字。”
颜若宁微微诧异:“这是为何?”
“懒。”他睨她一眼。
颜若宁诧异地眨眨眼,随后将头埋在了膝间,双肩狠狠地颤抖,笑出了声。
“我猜到你会取什么名字了。”半晌她才憋住笑道,“从一到九,一直往下排。那个小五是不是就是你取的名字。”
他微偏过头,又丢出一颗石子,这回却丢歪了:“是。”
“当初你给那些野猫儿也是这样取名字!”她笑得更厉害了。
“……名字不过是代号。”颜若宁恍然觉得他的耳尖竟有点红。
“可若是你给他们取了很正式的名字,他们的命途就是你的责任了是么?”她仿佛记得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神色复杂地睨了她一眼:“是。”
安大夫从诊间出来,用手擦了擦额间汗:“累死了。”
颜若宁急忙上前问道:“安大夫,他……”
“死不了。”他懒懒挥了下手。
颜若宁:“……”
“行了,他还要在这儿养伤。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你们快走,别在我面前碍眼。”安大夫再度挥了挥手。
颜若宁:“……哦。”
她乖乖扯了扯赵明霁的衣袖。
“有劳。”赵明霁道。
“诶等等!”安大夫突然想起来,“颜小姐,你替他把诊金付了没有?”
“啊!”颜若宁恍然大悟,连忙低头掏荷包。
一只手臂拦在了她面前,赵明霁看向安大夫,挑起眉毛。
“哎呀我突然想起,阿霁诊金好像已经付过了!”安大夫突然锤了锤手心。
颜若宁迟疑片刻:“今日的……也付了?”
“……付了!付了!阿霁从不赊账!”
颜若宁点点头,将荷包拉紧,随后,往安大夫手中一塞,诚恳道:“之后阿天用什么药材,我来出。安大夫尽管用最好的药材!钱不够了我再来!”
安大夫愣住:“啊这……”
颜若宁用力点头,拉着赵明霁就向外跑。
赵明霁:“……不必如此,我真的付诊金。”不过随手写几个字而已。
颜若宁敷衍地点着头。
阿霁瞧上去与安大夫应当是好友,可是好友也不能赖账呀!阿霁家境普通,又要接济孩童,想必囊中羞涩。
她悄悄觑了他一眼,凑在他身旁,小声说:“你知晓我,钱都已经在往外掏了,花不出去着实难受。”
见他看她,她用力点头。绝对只是因为不花钱就难受!绝对不是觉得阿霁出不起钱!
赵明霁:“……”她以为她的心思很难猜吗?
她眨了眨眼,唇角弯弯:“如今我也认识阿天了,自然不能只有你一个人出力,我也要帮一帮呀。”
赵明霁漠然转过头。
五月时节正好,马车一路前行,压在青石板上吱吱呀呀,比去时多了几分轻快。
“阿霁明日要去闾左坊吗?”
回程似乎比去途快上许多,很快便到了槐南巷。颜若宁跳下马车,笑眯眯问道。
“嗯。”他将马车固定在马坊,漫不经心道。
“那我一起去!”
赵明霁瞥了她一眼,倏尔无谓一笑,淡道:“卯时一刻,我不等人。”
“那约好啦。”她负手在背后,轻快地往家走去。
隔了几步远,他在她身后,能很清晰地看见她裙角的泥泞,不成模样的鞋。
他记得早晨初见时,那双鞋似乎绣了蝴蝶,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穿着绢丝绣花鞋去闾左坊?
他漠然转过了头,回了家。
五月时分,卯时天才初亮,启明星高悬于空中,月影未消,天空的蓝色由深变浅,依旧阻挡着日辉。
赵明霁早已习惯这样的作息。他并不是一个过分自律的人,不过是因为那群孩子日间要去寻事做工,他教他们识字只能在清晨。
他熟练地将马从马肆中拉出,喂了它一把草,听见它熟悉的嗝气声,拍了拍它的背,套上马鞍,翻身上马。
平时他独自往来都是骑马。
卯时一刻的约定不过是他随口一说。
她不会当真,他亦不会当真。
“走了。”他拍了拍马脖子。
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佩环响声。
“阿霁!”清脆的声音划破清晨的迷雾。
她气鼓鼓跑到他面前,仰着头叉起腰:“卯时一刻还未到!”
赵明霁:“……”
她今日没有穿繁复华丽的衫裙,而是一套利落的箭袖胡服,张扬的红色衣衫上绣着金色的云纹,前后四片的裙布只到膝盖,往下是扎进长靴的裤装。
“你瞧我今日的装扮可好?”她得意地抬起脚,“这靴子可便宜了,才一两纹银!我买了许多双,可以日日穿。”
赵明霁略有些不耐,道:“那里人员复杂,不适合你去。”
“不行!”
眼看他要走,她瞪大了眼,急切地摇摇头,忽然攀住马缰,一脚踏上了马,坐在了赵明霁前面。
侧过脸,她得意笑道:“我骑马的技艺可是你教的。你瞧瞧,可还行?”
她抹了脂粉,脂粉味却淡淡,扑面而来都是他宅院中满墙盛开的蔷薇香味。他的鼻尖就在她的发顶,细软的发丝不停地扰乱他的鼻息。
“……你确定?”他努力将两人的距离拉到最远。
颜若宁依旧能感受到他的滚烫的身躯与他身上冷香。
她她她,一时冲动做了什么?
“阿霁还不走吗?”她僵硬笑道。
她微微一动,发丝便不听话地拂过他的鼻尖他的唇他的下颌。
捏着缰绳的手起了青筋,他沉喝一声“驾——”,策马扬长而去。
颜若宁揪住马鬃,抬头望天,试图在冷清的清晨保持一丝神智清明。
可是怎么能神智清明!
阿霁就在她身后。
他的臂膀有力又沉稳,从她两侧绕过握住缰绳,几乎是将她圈在了怀中。
他的鼻息喷洒在她的发顶,偶尔偏一偏,还会喷洒在她的耳尖,在这清凉的早晨惹得她一阵颤栗。
她能清晰地听见他喉结滚动的声音。
他虚虚靠着她的后背,从未触到,却让她觉得他浑身滚烫。
她觉得他发烧了。
或许是她发烧了。
她一时心急给自己埋下了坑,在清冷的早晨将自己烧得神志不清。
她怎么会跳上他的马?!
大不了牵匹马跟在他后面啊!
从前都没有过这样同乘过,阿霁从来克己守礼。
阿霁的香味真好闻,又冷又清冽。
她晕乎乎地胡思乱想。
风在耳边呼啸,仿佛才过片刻,便穿越了整座城池。
“到了。”赵明霁声音有些暗哑,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往前走去,步履匆匆。
马匹可以穿过闾左坊。她没有下马,任由他牵着缰绳,领她穿梭在泥泞的街巷之中。
他的背影挺拔颀长,牵着缰绳的手修长又骨节分明。
让她的心,随着马蹄哒哒声,过分跳跃。
进了昨日到过的院子,小孩子们一拥而上。
“赵先生。”
“赵先生。”
这回有人注意到她:“你是昨日来的漂亮姐姐!”
颜若宁弯起眼睛笑:“我记得你叫小五!”
小五有些害羞,脸蛋通红,挠了挠头发,半晌说不出话来。
“都进来,都进来。”颜若宁自觉地招呼小孩子们进了屋。
她将一直背在腰间的盒子放下,沉甸甸地往桌上一放:“我带了馒头和鸡蛋!大家都可以吃!”
赵明霁瞥了她一眼,他早猜到她带的是食物,可果真知道时,亦有些诧异。
那样沉的东西,她背了一路。
按理说,她应当早就抱怨着喊他帮忙背了。
本就没有什么按理说。
他淡漠挪开眼。
一个白白的馒头却举到了他面前。
“阿霁吃嘛?”她在馒头背后笑靥如花。
他诧异地看了一眼那边穿着脏兮兮急着拿馒头的小孩子们,迟疑道:“你——”
颜若宁凑近他耳边,小小声道:“有点嫌弃,所以我第一个先拿出来。你不要告诉他们。”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接过了馒头。
颜若宁仔细觑了觑他,忽然弯起眼捧着自己的馒头,笑得像得逞的狐狸一般。
赵明霁:“……?”他突然觉得这个馒头当中藏了什么他不知道的玄机。
“赵先生你笑了!”小五突然嚷嚷道。
“赵先生,好久没看你笑了!”
赵明霁:“……一炷香时辰内,谁未吃完都不准再吃了。要上课了。”
他一抬眼,又对上颜若宁弯成月亮的眼睛。
淡漠转过脸,他吃起了馒头。
赵明霁给他们上课十分简单,年幼的孩子学《三字经》,年长一点的学《千字文》,上课要考校,要点名提问,严肃又认真。
她坐在破旧的门槛之上,看着他专注地在黑板上写字,又耐心地一个个点着小孩回答,清晨的阳光从破了洞的屋顶照耀进来,照映在他脸上,仿佛一幅画卷。
“行了,今日到此,你们自去吧。”他收起纸笔,又派给小孩子们一些足够他们吃一顿饭的铜钱,便牵马离去。
颜若宁跟上他的脚步,问道:“阿霁为何要来教他们识字?”他们的天赋并不高。
赵明霁默了默:“说来可笑,最初狂妄自大,以为足以教导他们参与科考,改变命运。”后来他才知道,根本不可能。与天赋无关,他们的精力全在求生,根本无余力学习。
颜若宁偏了偏头,困惑道:“那为何还要坚持来教他们?直接送钱不好么?”
他睨她一眼:“钱有一时之用,却非一世之用。待他们长大了,就算做长工,一个能断字的长工,亦比不通文墨的长工更有价值。”
“可是一人之力如此微薄。”她喃喃道。
赵明霁不语。他心中早有安排,只是此时还不是时机。
颜若宁忽而又能理解。当那样一群小孩子站在面前时,很难不动容。
她沉吟道:“明日驾马车吧,我多带些饭菜,如今天气还不算热,他们一日三餐有继,便不至于艰难求生,也可有余力学习了。”
她明日还来?他看向她,突然想知道这位从前任性妄为的大小姐到底能坚持几天。
见他拧眉看她,她呆呆道:“还是说,你想骑马?”
赵明霁扭头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