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一场大雨,自半夜下起,淅淅沥沥,到了晨间更盛。

如玉般的郎君穿戴上蓑衣斗笠,平添几分凌冽,站在如瀑布般的雨中,仿若江湖侠客。

“赵郎君,早。”卖菜的货郎挑着菜从巷口经过。

“早。”大雨中,郎君的声音也显得低沉了几分。

“才卯时二刻,您这么早出门作甚?”

大雨下得更为急促,仿佛要冲刷掉地面一切的泥泞污秽。

郎君长吐一口浊气,解开了连接马匹与车厢的缰绳,翻身上马,朝南而去。

破烂的小院房屋中,雨水四下,从天而降。

孩子们熟练地躲在没有雨的地方,嬉戏玩闹,见到门被推开,纷纷惊喜地望过去。

“赵先生,颜姐姐呢?”

“颜姐姐今日有事吗?”

“颜姐姐生病了吗?”

赵明霁取下斗笠所以,淡道:“她不会来了。”

最喜欢颜若宁的小云朵失望道:“今日颜姐姐不会来了吗?不过也是,今日雨这样大,颜姐姐可千万不要生病!”

赵明霁平静地望着小云朵,想起不要让小孩子难过这般的话,咽下了原本想说出口的事实。

她不会再来了。不是今日,是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今日雨漏得厉害,一会儿你们记住哪些地方漏雨,我使人来修补。现在开始上课吧。”他提笔写下几个字,“小五,过来认字。”

一旦开始上课,他便会全神贯注,眼前只有一群求知若渴的小孩子。

没有坐在门槛上总是托着腮盯得他心下烦躁的女子。

没有一抹与闾左坊格格不入的明媚的颜色。

原本就应该是如此。

他有条有理地授课,眼睛无意瞟向门外。

大雨滂沱的世界里,一朵绚烂的玫瑰由远及近,在雨中绽放。

“我来迟啦!小云朵有没有想我?”清脆的声音如银铃般在破旧灰暗的屋中回响。

她撑了伞,却因暴雨过急,仍旧打湿了衣裙。半衫裙贴在身上,现出玲珑有致的身材。胸口因喘息而微微起伏,一缕湿发自纤细的颈间蜿蜒向下。

“今日雨可真大。”她似娇似嗔地抱怨道。

“颜姐姐我可想你了!你去哪里了?!”小云朵热情扑上去。

她丢了伞环抱住小云朵,屋顶的漏雨恰好滴落在她的纱袖之上,半截玉肌在湿透的纱袖下若隐若现。

“我回趟家,会迟一点来,阿霁没有告诉你们吗?”她诧异地望向赵明霁,正好撞见他晦暗不明的眼底。

颜若宁:“……?”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吗?

“赵先生没有告诉我们,只说你不会来了!”小云朵嘟囔道,很快又问道,“颜姐姐是回……娘家去了吗?”

娘家?!

颜若宁顿时从脖子烧到耳朵尖:“啊……嗯……那个……”

“小云朵,过来上课。”赵明霁沉声道。

颜若宁摸了摸鼻尖,偷偷朝他飞了个白眼。

这种事……怎么样都是女子吃亏吧!他怎么样也不至于如此面黑如锅底!

赵明霁恰好接住她的白眼,眸色沉沉反望向她。

颜若宁扭头望天。

她这回是带了仆从过来,提了大包小包若干东西。等赵明霁上完课,她弯起眼睛一个个分。

“这些是棉被,还有新的垫巾。我还给你们带了一把锁,把那个门锁起来,这样别人就抢不走啦!”

“这里有些衣裳,都是半旧的,不是新衣裳,也免得被人抢走。”

“还有最重要的——”她得意地瞥了一眼赵明霁,“笔墨纸砚!”

“一人一份,写上名字,别弄丢了!”

包裹里甚至还有小孩子的玩具,拨浪鼓翻花绳。

她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们欢喜的模样,凑到赵明霁面前,得意道:“怎么样?”

“我大约毕竟是女子,比你总归细心些!”她朝他眨了眨右眼,活泼又生动。

赵明霁睨她一眼,又淡淡挪开视线:“这些我都曾做过。”

“嗯?——”颜若宁出乎意料。

“新的也好,半旧的也罢,只要旁人瞧见了,他们一样都守不住。”

“年龄与拳头,才是闾左坊的生存之道。”他的话冷漠无情。

所谓善意的馈赠,反而会引来无妄之灾。

“你若真想助他们,不如将他们都收为颜家下人。”他挑眉,似是认真地询问道,“可是你能帮多少人呢?”

“一己之力,能助几人?”他似在问她,又似乎在自我诘问。

“所以——你知道我昨晚为何回家么?”她突然跳转了话题。

赵明霁微蹙眉:“你和你父母和好了?”

“……本来就没有吵架。只是为了避免被康平侯府找麻烦。”颜若宁摸了摸鼻尖,小声道,“我只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旁人。”

赵明霁:“……”

“总之!”颜若宁清了清嗓子,自袖笼里掏出一张银票,“我从爹娘那儿要了些资助。我们可以——开善堂!”

赵明霁突然神色复杂地看向她:“开……善堂?”

颜若宁弯起眼。

这是她嫁去京都第二年才听说的东西。从前从来没有,那一年不知是谁在京都开起了善堂,广纳贫困无依的孩童,供他们吃住,庇佑他们,供他们上学。

她每回上街都能听到有人议论善堂。

有人说开善堂的人是为了赎罪,有人说是为了利用这些小孩,有人说根本坚持不了几年。

她都是听听便过了。

现在回想起,不论开善堂那人的目的为何,这些小孩能有个庇佑之所,对他们该是何等有幸。

那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就像她的重生,对她绝望的后半生来说,就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没错,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花少少的钱就能庇佑他们长大,让他们学会生活技能。当然也不能白吃白住,他们也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她回想着上辈子所见善堂的模式,绘声绘色描述着,没有发现他一直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你——”他迟疑着开了口。

她眸色晶亮地转头看向他,脸色红得好似娇艳欲滴的玫瑰。

忽然,她软绵绵栽倒在他怀中。

颜若宁发烧了,烧得迷迷糊糊。

迷惘间,她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

她又一次要嫁去京都。

城门口,一行车列踏着鞭炮声热热闹闹地在出城。唢呐声喜气洋洋,八匹高骏大马脖间都挂了红绸,拉着崭新的车驾。

车辙压在青石板上,嘎吱作响。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梦到了自己出嫁时的场景。

她记得待嫁的那些时日,从最开始怒意盛起,谁劝也不听;到最后悔恨交加,在心间暗自告诉自己,只要阿霁来找她,她就反悔不嫁了。

可是他始终没有来。

于是她就这样带着懊悔与怒意,踏上了未知旅途。

一只葱葱玉手挑起大红的车帘,露出一张精雕细琢又满是怅然的白皙小脸。

今日是辞别父母,出发去京城的日子。

她探眼回望古朴的城墙,以及墙头上经历了风霜的硕大的“江州”二字,一滴泪噙在眼眶,却未滴落。

送嫁队伍热闹又壮阔,红妆奁箱跟了十里地,家丁沿途散着喜果,引来瞧热闹的人无数。

她一双杏眼细细地在人群中寻觅,良久。

直到“江州”的字变成蚊蝇般大小,直到人群皆散去,唢呐声消歇,车帘才被失望地放下。

颜若宁缓缓抚住心间,那个十七岁少女的失望,她感同身受。

她记得阿霁终究来了。

却不是回头哄她,而是,送了她一壶酒,祝她,遂心如意。

她当时就想把那壶子酒打碎,却又舍不得。勉强接过来,还要维持高傲的表情说多谢。

一路向北,她日日夜夜望着那壶酒,反复咂摸着阿霁冷清疏远的话,终于想通。

阿霁原是不爱了。

她便死了心,再无想要悔婚的念头,安安稳稳嫁去了京都。

阿霁此刻在哪儿?

她在空气中飘荡,在人群间穿梭,终于在城门外远远的大柳树下见到了郎君。

他身骑白马,穿着她夸赞过的月白色长衫,箭袖玉腰带,跨坐在马上,勾勒出窄腰长腿,颀长身材。

阿霁原就是最好看的少年郎。

他身旁一个瘦长脸的男子背着书箱,手里还拎了两箱行李。

阿霁这是要远行?

“公子,既送过了,咱们且走吧,今日还要赶渡船呢。”

什么叫送过了,都还没有见面。

颜若宁生气,飘到那人面前,想揪掉他几根胡须。

“初五,你说——”郎君一开口,声音竟有几分嘶哑。

她回过头,与那书童一起听着下文。

“她是不是在找我?”声音轻如鸿毛。

是啊,她正是在找你。

找了好久好久。

隐秘的想法原来已被他发觉了,颜若宁莫名委屈地想哭,为那个十七岁的少女。

“若是——”向来清冷平静的声音染了热潮,呼吸也急促起来,马儿都因感受到这份与众不同的燥热而不断地踏起马蹄来。

忽然,缰绳一拉,马儿急剧向前冲去。

颜若宁急忙卷去,坐在了马儿上,恰在他怀中。

“若是什么?”她大声问道。

可惜话消弭在空气中,他听不见。

若是什么?

她在他怀中,听着一声快过一声的有力的心跳,心潮澎湃地宛如巨浪。

她有个猜测,却觉得不可能。

阿霁明明没有……

骏马嘶鸣,转眼拦住了送嫁车队。

她与他一同,骑在马上,心擂如鼓,缓缓向那辆挂了红绸的车驾而去。

他的手心都攥起了汗。

随后,她与他一起听见,车驾中传来的声音。

“……那侯府不比他好上十倍百倍?我此去是要做侯府夫人。我好得很。”

如坠冰渊,她慌乱地回过头。

眼看他眼底的炽热一寸寸消弭,眼下的潮红一寸寸退却,最终,眸色如墨,面无波澜。

一颗心也恢复了平静。

身体仍带着余颤,半晌,才解下腰间的酒壶,递了过去:“临别无所赠,聊寄一江水。”

什么礼,那根本不是他备好的赠礼。

他根本不是来赠礼的。

她也不是真心要说那番话,只不过是白珠见她失落,劝她别念想了。她故意说着那样的话。

不是真心的。

颜若宁泪珠滚落,想要用力攥着他的衣襟,告诉他真相,却无济于事。

少年郎的话在继续。

“祝你,遂心如意。”

话毕,少年郎君一拉缰绳,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车驾又起,喧嚣向北。

而他一路南行。

颜若宁揪住他衣领的手臂无力垂下。

忽地,滚烫的液体滴落在她脸颊。她茫然仰头望去。

只见他嘴唇紧抿,眼角泛红。

他,哭了?

风蓦地呼啸。

意识卷入无边黑暗之中,颜若宁仿佛溺于水中,挣扎着猛然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