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自半夜下起,淅淅沥沥,到了晨间更盛。
如玉般的郎君穿戴上蓑衣斗笠,平添几分凌冽,站在如瀑布般的雨中,仿若江湖侠客。
“赵郎君,早。”卖菜的货郎挑着菜从巷口经过。
“早。”大雨中,郎君的声音也显得低沉了几分。
“才卯时二刻,您这么早出门作甚?”
大雨下得更为急促,仿佛要冲刷掉地面一切的泥泞污秽。
郎君长吐一口浊气,解开了连接马匹与车厢的缰绳,翻身上马,朝南而去。
破烂的小院房屋中,雨水四下,从天而降。
孩子们熟练地躲在没有雨的地方,嬉戏玩闹,见到门被推开,纷纷惊喜地望过去。
“赵先生,颜姐姐呢?”
“颜姐姐今日有事吗?”
“颜姐姐生病了吗?”
赵明霁取下斗笠所以,淡道:“她不会来了。”
最喜欢颜若宁的小云朵失望道:“今日颜姐姐不会来了吗?不过也是,今日雨这样大,颜姐姐可千万不要生病!”
赵明霁平静地望着小云朵,想起不要让小孩子难过这般的话,咽下了原本想说出口的事实。
她不会再来了。不是今日,是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今日雨漏得厉害,一会儿你们记住哪些地方漏雨,我使人来修补。现在开始上课吧。”他提笔写下几个字,“小五,过来认字。”
一旦开始上课,他便会全神贯注,眼前只有一群求知若渴的小孩子。
没有坐在门槛上总是托着腮盯得他心下烦躁的女子。
没有一抹与闾左坊格格不入的明媚的颜色。
原本就应该是如此。
他有条有理地授课,眼睛无意瞟向门外。
大雨滂沱的世界里,一朵绚烂的玫瑰由远及近,在雨中绽放。
“我来迟啦!小云朵有没有想我?”清脆的声音如银铃般在破旧灰暗的屋中回响。
她撑了伞,却因暴雨过急,仍旧打湿了衣裙。半衫裙贴在身上,现出玲珑有致的身材。胸口因喘息而微微起伏,一缕湿发自纤细的颈间蜿蜒向下。
“今日雨可真大。”她似娇似嗔地抱怨道。
“颜姐姐我可想你了!你去哪里了?!”小云朵热情扑上去。
她丢了伞环抱住小云朵,屋顶的漏雨恰好滴落在她的纱袖之上,半截玉肌在湿透的纱袖下若隐若现。
“我回趟家,会迟一点来,阿霁没有告诉你们吗?”她诧异地望向赵明霁,正好撞见他晦暗不明的眼底。
颜若宁:“……?”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吗?
“赵先生没有告诉我们,只说你不会来了!”小云朵嘟囔道,很快又问道,“颜姐姐是回……娘家去了吗?”
娘家?!
颜若宁顿时从脖子烧到耳朵尖:“啊……嗯……那个……”
“小云朵,过来上课。”赵明霁沉声道。
颜若宁摸了摸鼻尖,偷偷朝他飞了个白眼。
这种事……怎么样都是女子吃亏吧!他怎么样也不至于如此面黑如锅底!
赵明霁恰好接住她的白眼,眸色沉沉反望向她。
颜若宁扭头望天。
她这回是带了仆从过来,提了大包小包若干东西。等赵明霁上完课,她弯起眼睛一个个分。
“这些是棉被,还有新的垫巾。我还给你们带了一把锁,把那个门锁起来,这样别人就抢不走啦!”
“这里有些衣裳,都是半旧的,不是新衣裳,也免得被人抢走。”
“还有最重要的——”她得意地瞥了一眼赵明霁,“笔墨纸砚!”
“一人一份,写上名字,别弄丢了!”
包裹里甚至还有小孩子的玩具,拨浪鼓翻花绳。
她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们欢喜的模样,凑到赵明霁面前,得意道:“怎么样?”
“我大约毕竟是女子,比你总归细心些!”她朝他眨了眨右眼,活泼又生动。
赵明霁睨她一眼,又淡淡挪开视线:“这些我都曾做过。”
“嗯?——”颜若宁出乎意料。
“新的也好,半旧的也罢,只要旁人瞧见了,他们一样都守不住。”
“年龄与拳头,才是闾左坊的生存之道。”他的话冷漠无情。
所谓善意的馈赠,反而会引来无妄之灾。
“你若真想助他们,不如将他们都收为颜家下人。”他挑眉,似是认真地询问道,“可是你能帮多少人呢?”
“一己之力,能助几人?”他似在问她,又似乎在自我诘问。
“所以——你知道我昨晚为何回家么?”她突然跳转了话题。
赵明霁微蹙眉:“你和你父母和好了?”
“……本来就没有吵架。只是为了避免被康平侯府找麻烦。”颜若宁摸了摸鼻尖,小声道,“我只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旁人。”
赵明霁:“……”
“总之!”颜若宁清了清嗓子,自袖笼里掏出一张银票,“我从爹娘那儿要了些资助。我们可以——开善堂!”
赵明霁突然神色复杂地看向她:“开……善堂?”
颜若宁弯起眼。
这是她嫁去京都第二年才听说的东西。从前从来没有,那一年不知是谁在京都开起了善堂,广纳贫困无依的孩童,供他们吃住,庇佑他们,供他们上学。
她每回上街都能听到有人议论善堂。
有人说开善堂的人是为了赎罪,有人说是为了利用这些小孩,有人说根本坚持不了几年。
她都是听听便过了。
现在回想起,不论开善堂那人的目的为何,这些小孩能有个庇佑之所,对他们该是何等有幸。
那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就像她的重生,对她绝望的后半生来说,就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没错,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花少少的钱就能庇佑他们长大,让他们学会生活技能。当然也不能白吃白住,他们也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她回想着上辈子所见善堂的模式,绘声绘色描述着,没有发现他一直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你——”他迟疑着开了口。
她眸色晶亮地转头看向他,脸色红得好似娇艳欲滴的玫瑰。
忽然,她软绵绵栽倒在他怀中。
颜若宁发烧了,烧得迷迷糊糊。
迷惘间,她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
她又一次要嫁去京都。
城门口,一行车列踏着鞭炮声热热闹闹地在出城。唢呐声喜气洋洋,八匹高骏大马脖间都挂了红绸,拉着崭新的车驾。
车辙压在青石板上,嘎吱作响。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梦到了自己出嫁时的场景。
她记得待嫁的那些时日,从最开始怒意盛起,谁劝也不听;到最后悔恨交加,在心间暗自告诉自己,只要阿霁来找她,她就反悔不嫁了。
可是他始终没有来。
于是她就这样带着懊悔与怒意,踏上了未知旅途。
一只葱葱玉手挑起大红的车帘,露出一张精雕细琢又满是怅然的白皙小脸。
今日是辞别父母,出发去京城的日子。
她探眼回望古朴的城墙,以及墙头上经历了风霜的硕大的“江州”二字,一滴泪噙在眼眶,却未滴落。
送嫁队伍热闹又壮阔,红妆奁箱跟了十里地,家丁沿途散着喜果,引来瞧热闹的人无数。
她一双杏眼细细地在人群中寻觅,良久。
直到“江州”的字变成蚊蝇般大小,直到人群皆散去,唢呐声消歇,车帘才被失望地放下。
颜若宁缓缓抚住心间,那个十七岁少女的失望,她感同身受。
她记得阿霁终究来了。
却不是回头哄她,而是,送了她一壶酒,祝她,遂心如意。
她当时就想把那壶子酒打碎,却又舍不得。勉强接过来,还要维持高傲的表情说多谢。
一路向北,她日日夜夜望着那壶酒,反复咂摸着阿霁冷清疏远的话,终于想通。
阿霁原是不爱了。
她便死了心,再无想要悔婚的念头,安安稳稳嫁去了京都。
阿霁此刻在哪儿?
她在空气中飘荡,在人群间穿梭,终于在城门外远远的大柳树下见到了郎君。
他身骑白马,穿着她夸赞过的月白色长衫,箭袖玉腰带,跨坐在马上,勾勒出窄腰长腿,颀长身材。
阿霁原就是最好看的少年郎。
他身旁一个瘦长脸的男子背着书箱,手里还拎了两箱行李。
阿霁这是要远行?
“公子,既送过了,咱们且走吧,今日还要赶渡船呢。”
什么叫送过了,都还没有见面。
颜若宁生气,飘到那人面前,想揪掉他几根胡须。
“初五,你说——”郎君一开口,声音竟有几分嘶哑。
她回过头,与那书童一起听着下文。
“她是不是在找我?”声音轻如鸿毛。
是啊,她正是在找你。
找了好久好久。
隐秘的想法原来已被他发觉了,颜若宁莫名委屈地想哭,为那个十七岁的少女。
“若是——”向来清冷平静的声音染了热潮,呼吸也急促起来,马儿都因感受到这份与众不同的燥热而不断地踏起马蹄来。
忽然,缰绳一拉,马儿急剧向前冲去。
颜若宁急忙卷去,坐在了马儿上,恰在他怀中。
“若是什么?”她大声问道。
可惜话消弭在空气中,他听不见。
若是什么?
她在他怀中,听着一声快过一声的有力的心跳,心潮澎湃地宛如巨浪。
她有个猜测,却觉得不可能。
阿霁明明没有……
骏马嘶鸣,转眼拦住了送嫁车队。
她与他一同,骑在马上,心擂如鼓,缓缓向那辆挂了红绸的车驾而去。
他的手心都攥起了汗。
随后,她与他一起听见,车驾中传来的声音。
“……那侯府不比他好上十倍百倍?我此去是要做侯府夫人。我好得很。”
如坠冰渊,她慌乱地回过头。
眼看他眼底的炽热一寸寸消弭,眼下的潮红一寸寸退却,最终,眸色如墨,面无波澜。
一颗心也恢复了平静。
身体仍带着余颤,半晌,才解下腰间的酒壶,递了过去:“临别无所赠,聊寄一江水。”
什么礼,那根本不是他备好的赠礼。
他根本不是来赠礼的。
她也不是真心要说那番话,只不过是白珠见她失落,劝她别念想了。她故意说着那样的话。
不是真心的。
颜若宁泪珠滚落,想要用力攥着他的衣襟,告诉他真相,却无济于事。
少年郎的话在继续。
“祝你,遂心如意。”
话毕,少年郎君一拉缰绳,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车驾又起,喧嚣向北。
而他一路南行。
颜若宁揪住他衣领的手臂无力垂下。
忽地,滚烫的液体滴落在她脸颊。她茫然仰头望去。
只见他嘴唇紧抿,眼角泛红。
他,哭了?
风蓦地呼啸。
意识卷入无边黑暗之中,颜若宁仿佛溺于水中,挣扎着猛然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