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行舟推门进去,不见赵明霁。颜若宁立刻便知道她方才的话被听了去。
装病被发现了。
阿霁刚刚还在很认真地哄她!
还叫来了安大夫!
真是不得了。
颜若宁咬了咬嘴唇,匆匆与安行舟打了招呼,披上外衣趿着鞋便往外跑,顾不上安行舟眼底的诧异。
推开隔扇门,穿过回廊,掠过郁郁葱葱的庭院,打开换了新漆的朱门,她的脚步堪堪停住。
一滴汗珠自额间滑落,模糊了眼角,不影响她的视线。
向来英姿挺拔的白衫公子斜斜倚在墙边,鬓角抵着古朴的白墙,下颌微垂,散漫又孤寂。
他在等人,自然等的不是她。
听见门响,他撩起眼,无言地看着她。眸色如墨,瞧不出情绪。
颜若宁心下有些怯怯。做错了事被抓包,总怕人生气。
她走到他身前,乖顺唤道:“阿霁哥哥。”她犯错时就爱这样唤他。
他挪开眼,没有说话。
颜若宁涨红了脸,小声认错道:“我今日装病……”
他打断她的话,陈述事实:“昨日受寒发烧,今日纵然烧退,身体总是未愈。”谈不上什么装病。
颜若宁眨了眨眼,心中迟疑。可他好像很生气。
“阿霁哥哥……”
“颜若宁。”
他再度打断她的话,凝眸看向她,看着她的眼底由不解转向惊慌。
安行舟至少有一句话是对的。
她费了心思,他会心疼。
两者原都是不该。
既然不想再错一次,那便该拒绝得彻彻底底,纵然撕破颜面是一件很难堪很不君子的行为。
“颜若宁……”
“阿霁,善堂的地址,你觉得选在哪里好呢?”她打断了他的话,笑得明媚灿烂。
只是眼底的慌乱掩也掩不住。
赵明霁扯了扯衣襟,心底蔓延出难解的烦躁。
颜若宁自然瞧出了他的意图。这段时日他冷淡而疏离,是想让她知难而退,谁料她不退。他自然失去了耐心,想将话挑明,断了她的心思。
她怎么会让他把话说出口。
“善堂的话,总归地方要大些才好,地址僻静些倒也无所谓。闾左坊肯定不行,那里人员复杂,善堂放那里便好似一块香饽饽,时刻被人惦记着呢。”她笑着分析,试图将他的注意力引开。
“宁宁——”他阖了阖眼,话又要出口,再度被打断。
“阿霁,我累了,我先回去啦。”她急切地想转身。
蓦地,一只大掌擒住她的手腕,将她反身拉扣,抵在墙边。
“宁宁。”他喟叹一声。
“你以为我还是当年不谙世事的少年郎,被你敲几回门,便不知天高地厚交出钥匙么?”
他微微弓背弯腰,俊朗的脸离她的额间只有一拳远,静静地盯着她。
她睫羽颤了颤。
他在说他们的初识。
那时他十二,初来江州,浑身裹了霜雪一般,不与人相交,孤僻又冷漠。她自见了他一眼,心中总忍不住好奇心,见他不愿搭理人,便坚持不懈地敲门。
“小哥哥,我今日摘了花,送你好不好?”
“小哥哥,我爹娘今日不在家,我好饿,可不可以来你家吃饭?”
“小哥哥,我钥匙忘记带了,今日要待在你家了。”
她的借口总是拙劣又幼稚,想法也简单,只是单纯地想要靠近这个漂亮得像仙人一样的小哥哥。
他明知她那些借口都一戳便破,仍然递给了她钥匙。
“直接来就是。”少年郎的轻描淡写,仿佛一句承诺。
那现在呢。
她看向近在咫尺的他。
也许是隔得这样近,她竟发现了他眼底的碎裂。
一纵即逝。
她的眼中雾色深浓,仿佛受惊的小鹿。
他阖了阖眼,再睁开时神色清明。
“别折腾了。”
他一字一顿,缓慢而坚定。
别折腾了,这次没有用了。
颜若宁心口绞了一道。
她直愣愣看着阿霁。
眼前的他与梦中的他交叠。他递出一壶酒,祝她遂心如意时,眼中也是这般,瞧不真切的破碎,偏要强撑起骄傲,傻傻的她瞧不出一丝破绽。
迟钝的心在此刻仿佛忽然得了灵性,忽地觉察到了他摇摇欲坠的破碎的灵魂。
退信断情这件事,似乎比她想象中更让他受伤。
怎么样能拼合好一个破碎的灵魂呢?
“好。”她回答得很快。
赵明霁微眯了眯眼,居高临下看着她。
颜若宁弯眼笑道:“可是,善堂怎么办?”
“我去闾左坊确实是为了你,可见了那群小孩子,我亦起了怜悯心。”
“我不招惹你,可也想和你一起办善堂怎么办?”
“让我和你一起把善堂办起来吧。”
他擒住她手腕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她转了转手腕,笑得轻松:“我是女子,不会去打理善堂的后期诸事。可我亦想为孩子们尽一份力,就让我与你一起办善堂好不好?”
“等善堂修好,我就搬回家去,从此再也不招惹你。”
“这样好不好?”
一双杏眸如春水般看向他,说的却是绝情断意的话。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青衫公子笑盈盈走出来。
“颜大小姐,您家的茶真不错,水也好。”
颜若宁抬起头,赵明霁早已去了一侧,与她隔了几步。
“茶倒罢了,雨前龙井,安大夫手边定有更好的。水倒是确实不错,是幽兰山山顶的泉水,我爹爹好这口,特叫人去运了来的。白珠——去叫人打一壶幽兰泉水赠给安大夫。”她其实也很会人情世故,“还有,赵公子。”
“赵公子?”安行舟摸摸下巴,觑了一眼赵明霁。
赵明霁侧过头,看向颜若宁:“要建善堂,先需官府支持。新任知府与我有故交,此事我来办。”
颜若宁微微一怔,弯眼笑起来。
他这是同意了。
与她一同将善堂建起来。
颜若宁请他替她向小孩子道歉,她生病了这两日都不能去看他们。
赵明霁颔首。
他便独自前往闾左坊,一如从前。
颜若宁人没有去,饭菜依旧让人送到,还贴心地在食盒中加了冰。
小孩子们看到冰都瞧着稀罕,一只手一只手地换过来摸,只摸得手上通红。他只好敲敲桌子提醒他们将冰放回去。
“赵先生这两日好像不开心。”小云朵说道,“定是因为颜姐姐生病的缘故吧!”
小五问道:“颜姐姐说两日不能来,那明日第三日了,她会来吗?”
赵明霁顿了顿。
这个问题他也没办法回答。
但是次日早晨,他还是等到了卯时一刻。
朱门紧闭,没有人来。
依旧是颜府的仆从将餐食送来。
直到第五日,她才笑盈盈出现,一身大红色的胡服,掩下白皙玉骨,声音既娇又嗔:“赵先生,今日驾马车吗?”
赵先生。
他睨了她一眼。
“稍等。颜小姐。”
黑色的骏马疾驰,郎君坐在车辕上手持缰绳,松弛又优雅。
颜若宁坐在他身旁,听着风呼啸而过,用手压了压翘起的额发,唇角弯弯:“我发现赵先生比赵公子好听,我可以叫你赵先生吗?”
“随意。”他轻松地拉扯缰绳,指挥着骏马前行。
她微偏过头:“我这两日在家也未闲着,打听了好几处要卖的宅院,有一处我觉得地段很好,在汉水边上,离城门也近,价格合适,地方也大。赵先生今日一起去看看么?”
因马车行得快,她说话离他耳畔只有一掌远,呼吸间全是蔷薇香。
“可以。”他淡道。
“以及——”他微偏头看她,“不是两日,是四日。或许你需要准备好生与小孩子们解释。”
颜若宁一呆,挠了挠头,额发随风翘起,瞧上去傻乎乎。
赵明霁挪回视线,继续看向前方。
她到了闾左坊才明白这话的含义。
小孩子们将她围成了一整圈,动也动不了,都在等她的解释。远远地站着一个半高的小孩,是阿天回来了。
哄过了小孩子,她走到阿天面前,半蹲下来弯起眼看他的眼睛:“阿天你回来啦。”
阿天有些害羞地偏过头,假装大人一般“嗯”了一声。
阿天有双漂亮的眼睛,和她喜欢的那一双眼有些像,可她不能去看那一双。
略有些遗憾地收回眼,小孩子们都被唤去上课。她无处可去,只好坐在门槛上听他上课。
继续不看他,她只任由他的声音入耳。
仿佛幽谷里的一道清泉,分明低沉,却潺潺悦耳。
“午后见,赵先生。”
槐南巷里,她挥手与他作别。
白珠皱着眉打量了她半日:“小姐,你果真放弃了么?”这太不像自家小姐的风格了吧!分明胡搅蛮缠谁劝也不听才是自家小姐的作风啊。
颜若宁:“……”
“我倒也没有那么胡搅蛮缠吧!”她忍不住为自己正名,随后想了一想,无奈承认道:“也是。”
十七岁时候的她天下第一任性,胡搅蛮缠正是所有人对她的印象,否则也不会得了个“直行娘子”的称号。
重生回来的她,自觉不再任性,也不再胡搅蛮缠,可是——
她想起阿霁眼中泄露的那些破碎情绪。
好像对阿霁她总是这般理所当然。
“我只是不想逼他那样紧了。”
从她窥见他的破碎开始,她仿佛头一次明白,她应该学着怎么样去爱一个人。
或许这才是上苍使她重活一世的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宁宁脑补了一堆,心疼与体谅,缓慢地推进。
阿霁:她叫我赵先生。
欲擒故纵总是很好用,这是第一次,但不是文案的那一次。
阿霁要开始吃没有名分的醋做克制不了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