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若宁言笑殷殷,确保了自己客气又疏离,保持了足够的距离。
赵明霁掀了掀眼皮,瞥她一眼,唇角薄抿,一掀衣袍,端方坐了下来。他身量足,腿也长,车厢顿时显得逼仄。
“赵先生——”
“我又未曾当你先生。”他双腿交错,身体微微后仰,微阖上眼,冷淡打断她的话。
颜若宁错愕望去。
青色的纱帘掩住阳光,只在缝隙处露些光影,恰好照在他的鼻梁之上。白皙俊朗的脸半明半暗,睫羽低垂,瞧不清神色。
她想了想:“那赵公子——”
漂亮的凤目抬起,无声地睨她一眼。
如黑曜石的眼眸仿佛在蛊惑她,应当唤得更亲密些。
颜若宁坚强地扭过脖子。
好在她意志顽强!
不然就功亏一篑!
咳嗽一声,颜若宁一本正经:“善堂要怎么修我也不知道,买个宅子之后要做什么呢?总得请个管事吧?厨娘、各类丫头小子,零零碎碎算起来,可要添置不少人。不过爹爹给了我一张一百金的银票,怎么也应该够了。”
“他们都是弃儿,不适合如此。”赵明霁手肘闲散地搭在窗轩上,闲闲看着她的眼睛。
她有一双杏眸。
都说眼底是人心,她的眼睛干净纯粹,就像她的性子,天真烂漫,不晓世事。
有时候天真的善良最是残忍,就像她对他,来来去去,进退从容,只有当真的人停留在原地,遍体鳞伤。
“你对他们太好,等你力不能及时,他们怎么办?你若走了,无暇顾他们了,他们怎么办?善堂不过是一收容之地,他们小,提供饭食寝居,有一遮风挡雨之地便好。”他道。
颜若宁呆了呆:“可我不会走啊……”
他看着她的眼底:“你会的。”
颜若宁还想反驳,想起阿霁会去京都当状元郎作门下侍郎,突然恍然。阿霁去了京城,她……应该也会去吧。
“可我有点害怕去京都……”她喃喃道,又换了话题,“不过你说得不错。善堂应当打理店铺一般,要有人去运作管理,不是仅仅提供一个住所。”
赵明霁微拧了拧眉。她的话有些跳跃,他格外关注到一点。
“你似乎很怕康平侯?”退婚而已,拼上自己的名声与父母假断交,其实本不必做到如此地步。此刻忽又突然说害怕去京都。
据他所知,她与京都除了一个往来并不密切的姑姑,并没有旁的联系。她所怕的,只能是康平侯府。
可是她的性子,不可能会怕见都没见过面的人。
她都没去过京都。
颜若宁下意识摸了摸脖颈,指尖微微发颤。
她应该不是怕吧,她在康平侯府三年,跌跌撞撞,也未曾怕过他们。她只是有种被毒蛇缠腻后的惊惧,想远离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躲在江州,躲在他们的视线之外。
在江州这个地方,她很安全。她的家人也很安全。
“怎么了?”赵明霁蹙了眉,声音压低问道。她的情绪不对。
她摇了摇头。
马车恰好停住,颜若宁深呼一口气,掀开车帘,回眸笑道:“赵先生,到啦。”
在烈日之下,过去的阴影烟消云散。
赵明霁抿起唇角,下了马车。
“颜小姐,您瞧,这处地方垂柳夹道,绕水而居,可谓极好!”富伊人精,虽然有心巴结赵明霁,却知想要讨好他,先要讨好这位被逐出家门的颜小姐。
颜若宁探眼望去。
两旁田野开阔,一条轩敞大道通向白墙黑瓦的宅院,汉水拍浪声遥遥可闻,微风携着水汽而来,清凉舒适。
与回禀消息的小厮所说半分不差,果然是很好的地方,就是——
“我倒是满意,价格却贵了些。这里离城里到底远,虽然房子修的不错,要价却高了。”她如今可不是那个十七岁只会花钱的小姑娘了!
上一辈子她正是过于招摇,被毒蛇盯上。这一辈子自然要学会收敛。首先就从买宅子谈价开始。
富伊笑而不语。颜小姐果然与父母断绝了关系,都开始学会谈价了。不过嘛——
恰好赵明霁走近,他抬眼赔笑看过去。
有这位主儿在,价格都好说!
他还是对颜若宁恭恭敬敬道:“颜小姐,如今地价高昂,京都的一进宅便要三千两银子。咱们江州,虽是便宜一些,到底是九省通衢之地,如今城内市价,一进宅也要一千两。您想想,那才多大的地儿。”
“您再瞧这宅院,雕梁画栋,移步换景。这屋的主人乃是何大老爷。那与您爹娘也是旧识。他家儿子正是在这里中了两榜进士,举家要迁去京都,这才卖了呢!”
“您想要紫微星落座,这里便是最好的风水!”
赵明霁蹙眉:“要紫微星落座这种风水作甚?”善堂,又不是学堂。
颜若宁瞬时涨红了脸,她的一点点小心思这么快就要被看穿了么。
富伊嘿嘿笑,见缝插针:“赵公子自然不需要这种风水。不过是颜小姐的心意罢了!”
连富伊都看出来了!
她索性承认道:“我自然是什么都想要最好的!有紫微星落座,说不定便能出状元呢!”那群孩子里面,能有一两个成才,也不负阿霁了。
赵明霁睨一眼笑得眼褶子都出来了的富伊,微微垂首,在颜若宁耳畔道:“富中人说的大约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她呆呆抬起头,见到富伊一双细眼在她和阿霁身上不断穿梭,蓦地明了。
……!
他他他难道以为她买宅子是为了和阿霁……!
赵明霁已经敛了神色,淡淡瞧一眼富伊:“不可妄言。”
颜若宁心中松了口气,很快又酸起来。
阿霁真是毫不留情地打消富伊的念头。
毫不犹豫!
三年前的一点都不讨喜的阿霁!
她心中悄声嘀咕,转开了话题:“先进去瞧瞧。”
这座宅子她早已瞧过绘图,各处都已熟悉。
“你瞧,进门这处大宅,教他们习字正合适。”她手指纤纤,往前一点,丹蔻在阳光下明媚耀眼。
“后院有厢房可以住,就是这块地儿不怎么大,厢房似乎不太够。”
转到一旁,有一排的矮房,紧紧密密。
“这里是下人房,可我不知善堂要多少下人,如果按你所说,不要许多下人伺候,那——”她苦恼又认真地想着,忽而眼睛一亮,“这里是不是可以给那些小孩子住!”
“索性把厢房改成书房,藏书阁。让他们多识字!”
颜若宁弯起眼:“我瞧我这个主意真是好得不得了。”
她笑起来明媚灿烂,眼角总是弯成月亮,亮晶晶,仿佛会发光。桃腮会因为笑而有些红,小巧的鼻尖也有些红,就像春日的玫瑰。
“嗯,很好。”他浅浅地看着她。
“这是,颜小姐?”忽然一个声音响起。
李婶今日又是煎鱼。
江州鱼好,大浪里扑腾过的鱼肉质细腻,紧滑少刺。她家少爷爱吃鱼,她便常做,只是少爷也不许她多做,一周只有一次。
这会儿她正坐在院子里刮鱼鳞,只听门嘎吱打开,抬眼一瞧,湖蓝色衣衫俊秀的身姿,是她家少爷回来了。
她瞧瞧天色,笑道:“少爷今日回来得这样早。”
谁料一向温和知礼的少爷竟然没有回应她。
她抬眼去瞧,只见他目无表情立在院中,幽幽看着院墙边的蔷薇。
她不由好奇道:“颜家小姐呢?”颜家小姐邀她家少爷出门,怎么只有少爷一人回来。
赵明霁微微张唇,似乎想冷笑,最终轻呵一声,喉结滚了滚:“她与人去酒楼吃饭了。”
“是个公子?”李婶立刻猜到了,却大为震惊,“颜小姐怎么不叫你一起去?”
赵明霁看着那丛开得正盛的蔷薇,声音冰冷又滚烫,好像雪山下翻涌的地热:“她为什么要叫我一起去?”
李婶觉得这就不好说了。
摆明颜小姐想要与自家少爷和好嘛。这些时日,日日那样早与少爷去闾左坊那样的地方,她都瞧得心软,旁敲侧击了少爷好几回。少爷只是淡漠不语。
“颜小姐为什么会去与人酒楼吃饭呢?”
赵明霁摘下一朵蔷薇,任凭刺扎进指腹。
李婶诶了一声,痛惜地看着那只玉骨如弦的手。
那可是少爷提笔写字,一字值百金千金的手。
“她去看宅院,遇到了旧相识。”
然后全忘了他。
“他叫何南生,原来就住在槐南巷,就是你现在住的那一间房子。他搬走后你才搬过来。我们小时一起玩,与我可算是真正的总角之交。”
她扔他一人在花园,与人言笑晏晏聊了半晌,才记起他,跟他介绍。
他与她相交七年,原来都不算真正的总角之交。
“哦哟,原来颜小姐还有青梅竹马!”李婶诧异道。
那朵花在他手上,轻轻一揉捏,便会碾碎成泥,而他的指腹被划破,血珠如珍珠般滚出。
“那颜小姐就与人走了吗?”
赵明霁眸底沉如墨:“也不是。”
那何忍冬是宅子卖家的儿子,颜若宁想要与他谈价才应了他邀请去酒楼。
她还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少爷怎么不去?也许颜小姐正想你能陪她一起去。”
赵明霁喉结滚了滚,近乎难堪地摇头:“她不想。”
她离那人那么近,离他这么远,她站在别人的身旁对他说:“赵先生,一起去酒楼吗?”
她对那人说:“阿冬。”
他维持住最后一点体面拒绝,几乎是狼狈地离开。
李婶又问道:“她为什么叫你赵先生?”
这回,少年郎沉默了许久,在李婶重又刮鱼鳞时,才缓道:“是我说,让她勿作念想。”
李婶刮完了鱼鳞,剖了鱼肚,又用清水将鱼洗净,这才评价一句:“少爷喜欢吃鱼,为什么一周只吃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