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腻香甜,果然是好鱼。”
“想不到这个时节还有刀鱼。”
引仙楼是江州最大的酒楼,凭楼可眺望汉水,看水天一色,碧波漫天。
颜若宁坐在风景最好的隔间内,慢条斯理捻起面前一块鱼肉品尝完,以手帕掩唇咽下,举止端庄地笑盈盈道。
何南生微微笑,介绍道:“明前的刀鱼,捞起来养在池中,还要借水车木龙,拟出汉水之浪,保持其柔嫩紧致,这才堪堪留下一些。是引仙楼的特色。”
颜若宁眨了眨眼:“我听说湖刀不如江刀。从前倒未曾试过,这种法子养出来的竟然还不错!”下回可以带阿霁来尝尝。
何南生含笑:“时令江刀还得去姑苏……”
他话未说完,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喧嚣声。
颜若宁居高临下往下瞥去,忽然惊呼一声瞪圆了眼,那不是——
何南生往下一瞧,摇了摇头,满是鄙夷同情:“前些时日褚州大水,城中乞儿又多了不少。”
几个半大孩子围着两个小的,拳打脚踢。两个小的边躲边跑,却很快又被围上,瘦弱得仿佛小狗。
他扭头看颜若宁,却发现她叫了丫鬟白珠,丢出几枚银锞子:“快些去让小二将那大的全赶走,将小的带进来。”
这回何南生瞪圆了眼睛:“将……小的带进来?”
颜若宁怔了怔,问道:“不可以吗?”
随即她才了然道:“你若嫌弃,我让小二领他们去旁边厢房。”
“不不不。”何南生脸上惊疑稍定,犹疑一瞬,很快收起了神色,“颜小姐良善。”
两个小孩儿,正是闾左坊院子里的孩子,阿天与小五。
两个人被带进来时,已经挂了一脸的彩,见到颜若宁,小五先忍不住咬了鼻音:“颜姐姐——”阿天则别扭地看着她。
何南生眼睛瞪得比上次更圆。
颜……姐姐?
两个人脸上都是脏污,何南生看了蹙眉,颜若宁却把自己的手绢递给他们,叫他们擦干净,一边责备道:“怎么今日又打起来了?你们离那些大孩子远点呀!”
两个人胡乱擦了擦:“他们羡慕我们有人护着,盯着我们呢!”
竟然是如此!
颜若宁蹙眉生气道:“我买了一处大宅子,到时让你们住进来,就不必再与他们打交道了。”
何南生再次瞪大眼睛:“你买宅子是为了……”让乞丐住进来?!
颜若宁已经让白珠领他们去吃东西,这才回转身点头道:“不错,我见他们可怜,想收留他们。”
何南生眼珠转了转,双手击掌,唏嘘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颜小姐竟有如此胸襟!”
他看颜若宁的眼光不由变了变:“颜小姐,吾父售此宅,是为家族利益,我不能将此宅赠予你。只能以吾父交代的最低价售于你,实在惭愧!”
颜若宁:“……?”
“还有此等好事?”
“小生实在敬佩颜小姐这份义勇,说是最低价,自然是最低价,原来要五十金,如今,二十金即可。”
……二十金?
颜若宁不由屏住了呼吸。
二十金!
不过二百万两,那样大,样样都新的房屋!
只要二十金!
她不由迟疑道:“果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何南生斩钉截铁道:“颜小姐,你我总角之交,我如何会骗你!何况我兄长是今年两榜进士,马上要做官的人!”
“我这就是见你善举,也想出一份力,行善积德。”
颜若宁心念一动,不等何南生再说话,她立刻掏出银票,目光灼灼:“来交易吧!”
何南生笑语盈盈收过银票,倒吸一口气:“一百金的银票,还是你们德宁钱庄的。这不行,颜小姐,得兑了现银,否则我怎么找零呢。”
银票须得兑换,拟定契约也需要中间人富伊,颜若宁急不可耐,立刻与何南生商议明日。
“明日我们再约!就明日上午!”
颜若宁要送小五与阿天回闾左坊,何南生便礼貌地提议让颜若宁用马车送他们回去,他则送颜若宁回家。
地价由五十金直降到二十金,颜若宁此刻看他,就仿佛看财神爷爷一般,满面含笑地同意了他的提议。
“何二郎真是大善人!”
何南生摇着扇子笑:“颜小姐还是和小时一般直爽。”
马车中其乐融融,一路碾过青石板路,回了槐南巷。
巷子口刚下马车,颜若宁刚与何南生挥手作别,转身遇见赵明霁。
他正穿着湖蓝色长衫,束着玉带,宽肩窄腰,在巷口与一小书生说话。那小书生拿着书,似在请教他问题,他微微垂首,神色专注,时而点头。
她眉飞色舞,提着裙子上前:“阿……赵先生!”
她弯起唇笑得春风得意。
赵明霁微抬起头,睨她一眼,清淡道:“颜小姐。”
“明霁兄,多谢指教,犹如醒醐灌顶,你先忙,小生先行告辞了。”小书生见她来,作揖含笑告辞。
颜若宁待小书生走,弯起眼笑:“赵先生,那处宅子我买下了!”
“你的马车呢?”赵明霁却问了另一个问题。
“我的马车?”
颜若宁茫然一瞬,被带歪了话:“我在引仙楼吃饭时看见小五与阿天被欺负了,就帮了他们,用马车送他们回去。”
“引仙楼如今还有江刀,赵先生,我想请你吃江刀,赏不赏面?”
赵明霁微弯唇,眸浅浅瞧着她道:“没空。”
颜若宁:“……”
脑中一阵电光火石。
颜若宁忽然后知后觉,声音上扬,虚虚实实,弯起眼觑向面前郎君:“你是不是……见何二郎送我回来,心中不高兴啊?”
赵明霁轻嗤一声,又问:“宅子价格几何?”
哼,他指不定是有些不高兴,否则怎么会一开口就问马车。偏不承认!
不过,问道宅子价格,颜若宁忍不住便要炫耀。
“你猜猜!”她双手背在背后,一蹦一跳与他往巷子里走。
“如今市价,与之相仿的宅院都在八十金,他位置偏僻,又在城外,六十金乃是市价。”赵明霁挑眉看她,“他打算多少钱卖给你?”
颜若宁越发觉得赚大了,伸出白嫩嫩两个手指,舞到赵明霁眼前:“二十金!”
赵明霁骤然变色,肃道:“你买了?”
颜若宁遗憾道:“没有呢。我倒是想买,可是我只有一百金的银票。数额太大,他要我兑了再来。明日我就叫上富伊去交易!”
赵明霁沉了脸:“不要去买。”
“啊?”颜若宁呆滞一瞬,脸上的笑还凝固在唇边,不可思议地眨眼,又眨了眨眼。
“你觉得,他为什么这样便宜卖给你?”
“因为他很善良啊!”
赵明霁眼中浮出荒谬的神色,声音都险些未曾绷住:“……善良?”
颜若宁肯定地点点头:“因为正好我救了小五与阿天,他知道我们要开善堂。”
赵明霁额角跳了跳。
“当然不只是因为这个,他哥哥刚中了两榜进士,赴任在即,可能也想做些善行来宣传。这不是两收吗?”颜若宁说着说着忽然也觉得说服力似乎不够,力图绞尽脑汁回想。
赵明霁目无表情地睇了她一眼:“你还记得富伊说过他们是想卖了宅子去京都购宅么?”
颜若宁呆了呆:“富伊还这样说过吗?”
赵明霁微弓腰看向她,眸色如墨:“你被你的总角之交骗了,我的大小姐。”
颜若宁:“……”
她咬了咬唇,到底不是很信:“我都说了不止是善良嘛!再说他若是想要骗我,到时候钱契两清,他怎么骗我?他哥哥还要当官,到时候岂非名声败坏。”
赵明霁沉住气道:“一金一千两,二十金便是二十万两,六十金六十万两,足足四十万两的差价。对你来说大约无所谓,不过是数值多少,对普通人家,一金足以一家人过十年。四十万两的价格,足以在京都安贤坊买十亩地的三进宅院。你凭什么觉得,他会因为善良,让利这样多?大小姐。”
大小姐几个字咬着气音往外吐。
颜若宁:“……”阿霁说得好有道理,可是——
“他们何家也做生意,店铺也多,说不准他们钱多,就是瞧不上这四十金,愿意让给我呢!何家二郎瞧着人也很好!”
“况且难道就只许你善良,不许别人善良吗?”
她梗着脖子,悄悄心虚觑了眼阿霁,又继续瞪着眼梗脖子。
赵明霁眉心跳了跳,声音沉了几分:“什么叫只许我善良,不许别人善良。”
“那谁知道!”颜若宁手中把玩着垂发,张口就来,“说不准你觉得他与我关系亲近,是总角之交,你不高兴呢!”
“说不定你瞧他送我回来,你也不高兴呢!”
“说不定……说不定……”
想到一种可能性,她忽而瞄了瞄赵明霁,声音飘了一瞬:“说不定你吃醋呢!”
赵明霁脊背倏尔绷得笔直,喉结滚了一滚,睫毛倏尔一眨,很快,就冷冷呵了一声。
颜若宁:“……”他不仅否认,还呵她!
她一肚子气,悻悻然鼓起脸:“反正我明天要去,你要不要与我一同去。”
赵明霁额角跳了跳,舔了舔后槽牙,不假思索冒出一句:“你信他不信……”话说到一半就闭嘴。
见颜若宁没有即刻回答,他轻呵一声,微敛了眸,强迫自己冷静道:“你自己考虑清楚。”
“我回家,告辞。”他已经站定在家门口,冷淡道别。
他的礼仪刻在骨髓里,就算气急了,也会好生作别。
作者有话要说:宁宁:死鸭子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