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一顶圆圆的宝盖青布帽将如瀑的青丝皆数藏起,青色的布衣短打掩住玲珑身姿,只有一系腰带,裹住细腰,显得身姿单薄。宽松的裤管自小腿向下用白布缠住,晚风一吹,松松的裤管迎风猎猎,显出又直又长的两条腿。

白皙的小脸上眉毛刻意添粗几分,添了几分英气,依旧眉眼生动,弯眼笑起来仿佛盛了月光。

赵明霁坐在车厢内,透过轩窗静静睇她一蹦三跳走来。

小巷中月色温柔如水。

“少爷。”她说起书童的台词,眼神却大胆又逾越。

赵明霁轻哼一声,待她坐稳,曲起指叩了叩车壁,示意车夫出发。

他平日往来多是骑马,驾车只为带颜若宁。今日书生邱泽修想借他的便去赴宴,他便叫了个车夫来。毕竟当车夫这种事,他也不是乐在其中。

鹿鸣书院在西边,出了城五里地外鹿鸣山脚便是。

槐南巷靠近城西,去鹿鸣书院驰马不过一刻,马车慢些,两刻也便可抵达。这也是为何赵明霁会在槐南巷安置宅院的缘故。

此刻天色褪去霞光,变成宝石一样的郁蓝,将晚未晚,长庚星早早地挂在天际,弯月也云雾半遮地露出透明的轮廓。

马车轻松驰骋在原野间,晚风轻抚,纱幔飘扬,宽阔的官道两旁,绿野荷塘间,蛙声一片。

赵明霁在闭目养神,颜若宁已经知道坐在对面的小书生是下午问赵明霁问题的那一位,叫邱泽修,也是住在槐南巷,自然也知道她是颜家女儿。

“那你今日可不要拆穿我!”她紧张兮兮请求道。

邱泽修害羞,一时脸涨得通红:“自然不会!”

颜若宁吁了口气,放下心来,心生亲切之意,对他搭起话来:“你住在槐南巷哪一家?也是巷子里长大的么?”

“小生刚搬来不久。”邱泽修红着脸,看了看赵明霁,“是听说赵兄也住在槐南巷,所以特地搬来此处。”

颜若宁颇有些意外:“你为了阿霁搬来这里?”

邱泽修郑重点头:“正是!赵兄是吾辈楷模,才高八斗,举世无双。小生敬佩不已。”

“阿霁自然是很厉害的!”有人夸阿霁,颜若宁便很是欢喜。

她顿时对这个害羞的小书生生出亲切之心。

“你从前是宿在书院吗?你的家乡在哪里?”

“小生家乡在乾郡。”

“哦……乾郡是在哪儿?好玩么?你出来求学会想家么?”

……

赵明霁闭着眼,耳边全是她叽叽喳喳的声音。

吵闹地有些烦躁,令他心绪不定。

她怎么对谁都能如此热情?

初见面的小书生,打听家乡做什么!

他复又勾勾唇,闭着的眼底满是冷色。

是,她本就是对谁都一样热情。

对他……其实也并没有不一样。

当初她闯进他家拉他出去玩时,他也是这样一个书生。

她也是一样的热情。

他忽然倦怠地想揉捏太阳穴。

“怎么了?是头疼吗?”关切的声音响在耳畔,呵气如兰。

颜若宁担忧地看着赵明霁。

他睁开眼,眼眸好似黑曜石,直直望向她的眼底。

那双眼清澈、干净,他却看不穿。

他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

他想直直白白地问她,青梅竹马是什么意思。

是因为青梅竹马所以是他,还是因为他,才变成青梅竹马。

她一句青梅竹马,他便没了底线。

眸底如墨,他抽开被她捏住的袖子,偏过头,闭上眼,神色淡漠:“无事。”

忽然,一瓣青桔送到了他的唇边。

“我听说有些人驾车不晕车,坐车反而晕车,你是不是晕车啦?”

“听说吃橘子有用,刚好有,你快吃一瓣,瞧瞧会不会好些。”

颜若宁着实担忧。

赵明霁无声地睁开眼,眼神直直望向她,半晌,他慢条斯理地就着她的手,将青桔咬入唇间。

白色透明的桔衣破裂,汁水爆裂,溢在唇齿间,溅在空中,她的指尖也沾了一些晶莹的汁水。

她将那根白皙的手指放入红唇间,轻轻舔了舔。

“还挺甜的!去岁的青桔,放在冷窖之中保存得还真挺好,仍然很甜。”颜若宁点评道。

甜么?

赵明霁无声地咀嚼,将汁水缓缓吞咽入喉间,喉结滚动。

分明有些酸。

令人着迷的酸。

对面的邱泽修脸已经红到脖子根,眼观鼻鼻观心。

如山间雪的赵兄,文章以冷静犀利鞭辟入里著称的赵兄,墨宝以清冽高远世所罕见的赵兄,男女之事实际上竟如此不羁么?

大胆出格,不仅带她女扮男装赴宴,还这般亲密地喂食。

果然,对待心仪的女子,不能碍于世俗,被困住脚步么?

邱泽修想起心中暗藏的女子,默默下定决心。

对此,颜若宁一无所知,她正愉快地热情地剥桔子。

新的一个桔子剥好,她犹豫一瞬,选择了先递给客人。

“邱公子,来吃桔子!”

赵明霁眸底如墨,看向窗外月色。

鹿鸣书院依山傍水而建,书院门前一条大道,气派轩阔,车驾亦可上来,书院左侧有饮马池供马车停留。

此刻华灯初上,已有不少马车停留。

颜若宁下了马车,乖乖跟在赵明霁后面,扮成书童模样往里走。

夜幕之下,广轩大门悬的灯光明亮通透,几位身着白衣的年轻学子守在门口,见了他们,笑迎上来寒暄:“赵兄,邱兄。快请进去。”

他们随着人群往里走。

进门一块硕大的奇石,上书“传道授业”四个大字。

绕过巨石,青石板的道路两侧绵延着许多精巧的六角垂绦文绘灯笼,梅兰竹菊,不一而足。一直绵延到远处廊下,又从廊下延伸至看不见的远方,流光溢彩,满院生辉,将往日肃穆的书院装点得卓辉雍容。珍贵的兰花随处可见,却又恰到好处,兰香萦绕,满室余香。

“赵兄,颜小姐,我还得去见过先生,先行告辞。”邱泽修作揖道。

颜若宁意外:“你不去游园吗?”

阿霁一直闭目养神,这个小书生方才和她聊了一路,她已经将他纳入熟人的范畴,自发自觉问道。

“我见先生还有事,一会儿在落泉轩与二位相见。”邱泽修解释道,看了看赵明霁又补充道,“我一定会来的!”他来书院晚,那些游艺项目,他还只听同窗提过,说赵明霁样样精通,每回都稳拿第一,将最好的礼品拿走。

“每回他都随意丢给小书童,简直是暴殄天物!那笔!那墨!那么巧的机关!给我不好吗!”他的同窗痛心疾首。

邱泽修迫不及待,今年一定要看到这位天才除了文章笔墨外的惊艳绝伦的天赋。

“我一定很快就会来的!”他言辞切切,再三强调。

赵明霁眸色沉沉,好心劝道:“夫子若有事,你倒也不必急着去游园,不过是些小戏罢了。”

邱泽修坚定摇头:“我一定很快会回来的!”

颜若宁点点头:“好啊!那一会儿见!”

她与邱泽修告辞,一转身,赵明霁已经走开。

她连忙跟上,气喘吁吁抱怨道:“阿霁,你走这么快!”

赵明霁顿了顿,目无表情往前走,脚步却终究慢了下来。

他将她领到落泉轩,瞥了一眼人声鼎沸其乐融融的园内,交代道:“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开。我去见过老师就来。”

到了书院自然要向夫子报道,何况赵明霁是傅冕老先生的关门弟子。

颜若宁自然懂其中的道理,点点头:“你去吧。我等你。”

赵明霁瞥她一眼,转身离去。

其实无须阿霁交代,她也不会乱跑。她是女子,胆子再大,在这俱是男子的书院也有些害怕。若不是跟着阿霁,她也不敢来玩。

她在廊下坐着,无聊地打着哈欠,拿眼睇着园中情形。

忽然,她睫毛眨了眨。

桌上摆了一只木做的小猫,憨态可掬。

那只小猫还会在桌上走过来走过去,还会打滚,还会趴下睡觉。

最重要的是,它还会歪头。

好可爱……!

阿霁肯定很喜欢这个!

颜若宁立刻闪过这个念头。

阿霁对动物毛发过敏,因此他虽然很喜欢小猫小狗,却从来没有养过,只会去喂路边的流浪猫狗。

如果养一个木头做的小猫,阿霁一定很高兴吧。

她心砰砰跳起来,期待地走了过去。

她很想送阿霁这只猫。

“这只啊?不卖的,你要是解开这个九连环,我就送给你。”

“小书童,你要来试试吗?很难的!”那人笑道。

这是他自己创的九连环样式,不限时间也极难解开,何况还要限制时间。

“要是我第一次没有解出来,还可以再解吗?”颜若宁问道。

“自然可以,只不过我会将九连环锁还原,每一次都是重头开始。”

“无论多少次都可以吗?”

“无论多少次都可以。”

“好!我来试试。”

颜若宁接过九连环,坐了下来。

其实她心中很是没有底气。

她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精算术,何况她脾气又有些急,性格也直,不会曲曲绕绕。这样又曲绕又要费心算筹的九连环,简直是她的天敌。

可她很想送阿霁那只猫。

她与阿霁争执断情后,两人都退还了信物,从前送的礼物也都一股脑还了回去。两个人之间,竟然连半点系联都没有。

就好像她与阿霁的关系,停在两点之间,始终连不成一条线。

她很想给阿霁送一份礼物,心意满满的礼物。

可她手工很差,不会绣荷包,也不会编织丝带,就连做个小布娃娃她都不会。

怎么样才能心意满满呢?

她很茫然。

直到见到这只机关木猫。

不过是九连环而已。

如果一次解不开,那就两次。

两次解不开,那就十次。

她耐心地解着,旁边围了越来越多的人。

有人开始忍不住指点,教她:“你上回就是这样走的,错了错了!你退回去再试试!”

邱泽修也围了过来,见到是她很是讶异,很快也加入了帮她指点的队列。

赵明霁从傅冕老先生处出来时,已经有些晚。

老先生近日有心得,拉着他说了许多性理之义。他虽然心中惦记落泉轩,却只能耐心地等待老先生说完。

待出了老先生的住所,他大步流星往落泉轩而去,随后心头一空。

园子门口,没有人,一个人影都没有。

人呢?

他脚步有些乱。

他很了解她。

她虽然胆大,在陌生的环境中胆子其实很小,从前都是跟在他身后,不敢到处乱跑。

怎么会不见。

书院中的这些书生,也并非个个都是好人,今日又多会饮酒。

若是……

他不敢往下想,双唇紧闭,急匆匆地沿着游园之地寻找。

一进去园子便看到有一群人围在一处,似乎在解迷。他匆匆瞥了眼,没见人影,于是继续往下找。

花丛间、假山处、轩亭里,他沿着落泉湖整整找了一圈,额间全是汗,手心发麻,指尖不由自主发颤。

她会去哪里?

忽然,远远人群处爆出热烈掌声。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

只见人群中间,明眸善睐的小姑娘眉眼弯弯,手中举着解开的九连环,正冲着今日她初认识的书生邱泽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