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鸣珂第一次见白辜月是在十岁那年的九月。准确来说,是他从英国回来的第一周,九月初二,星期一,上午9点42分。
这天是个大晴天。
十岁的贺鸣珂面对梳妆镜,眼皮半耷,兴致并不高。身后的赵嫂往掌心抹了点精油,把他栗色的长卷发唰一下抓起,一个半丸子头造型迅速完成。
回国堪堪一周,贺鸣珂的作息还未完全调整过来。他垂着眸,一下一下用力抠着指甲。
他有很严重的起床气。
他现在很想打沙包。
如果镜子里的男孩眉头能够不那么皱的话,或许会让人误以为坐在软椅上的是个洋娃娃。
母亲阿琳娜作为中俄混血儿,年轻时就因为出众的长相在校园里掀起过不少风浪,即使如今步入婚姻当了母亲风韵依旧不减。
贺鸣珂因此遗传到了阿琳娜优秀的基因——比普通人更深邃的五官、更浅的瞳色、更白的皮肤以及更卷的头发。
身后的赵嫂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他快去吃早餐。
贺鸣珂深吸了一口气,极不情愿地把双脚放在地毯上。要是来叫他吃早餐的人不是赵嫂,而是别的什么人,他一定会破口大骂。
不过面对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赵嫂,贺鸣珂总是多了一份宽容心。
餐桌上,妹妹贺佩灵没有一点淑女该有的作派,粗鲁的像是十年没吃早餐的人。她脑袋上翘着两只羊角辫,黑胡椒酱糊在嘴角。
她已经七岁了,对于餐桌礼仪却毫不在意。餐具被她弄得叮当作响,她只专注手里的iPad。
享用早点的美好氛围被破坏,贺鸣珂嫌恶地扫了她一眼,准备出言教训,哪知贺佩灵拿着叉子的手随意一舞,半颗圣女果飞溅到他的衣领上。
“贺佩灵!”
贺佩灵没听见似的,她是故意的。贺鸣珂死命瞪着她,那张只比他稚嫩三岁的脸竟找不到一丝冒犯兄长产生的愧疚之情。
贺鸣珂伸手一把揪住她的小辫子,贺佩灵尖叫起来,反手给了他鼻子一拳,俩人都不打算放过对方。
显然他的境况更糟糕些,衣领上还沾着半块圣女果,贺鸣珂依旧紧揪着贺佩灵的小辫子不放,他势必不会饶过她。
“贺佩灵,你还想不想要你的头发?”
这句威胁的前提是在某个夜晚他确实拿剪刀剪过她宝贵的栗色头发。仅仅是因为一个动画人物起的争执。
贺佩灵可没有怕过他,她对着贺鸣珂挑衅地摆出鬼脸。有样学样:“放手贺鸣珂!你还想不想要你的球鞋?”
幸亏赵嫂来得及时,她迅速拉开纠缠的二人,用手帕拿掉贺鸣珂衣领上的小半颗圣女果,转头又帮贺佩灵重新打理被扯乱的辫子。
然而已经无济于事,洁白的衣领上留下了一块粉色的水渍。
贺鸣珂猛捶一下桌子,赵嫂在场他没法以牙还牙,只能忍无可忍的大喊,双腿也跟着晃起来:“我不要穿这件了,把它给我换掉,立马就换!”
出门前,赵嫂帮他套上小皮靴,他还在心里盘算该如何报复贺佩灵,她又帮他系好鞋带,然后站起身,叹了口气:“鸣珂,你该学习一下怎么系鞋带了。”
“为什么?”贺鸣珂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话,还是从小帮他系鞋带的赵嫂嘴里说出来的,他十分不理解,仰头看着她。
赵嫂试图教会他一些基本道理:“你已经十岁了,到了新学校,就没人帮你系鞋带了。”
“呵,少担心这种根本不会发生的事。”
贺鸣珂撇开脑袋,毫无听这番话的兴趣。没有人会拒绝帮他系鞋带。只要他把脚往任意一个人的眼前一放,不用多说,对方就会乖乖俯下身子。
司机欧叔替贺鸣珂打开车门,赵嫂目送着他上车,直到那辆白色的劳斯莱斯消失在视野之中,她才无比担忧地抹了一把额前的汗。
贺鸣珂透过车窗,看到那六个大字,自己新的领地——北浣实验小学。
市里最好的小学,无论生源还是校内配置、师资,在国内都是名列前茅。
下车后,迎着一众艳羡的目光,他傲首挺胸,有如电影明星一般在欧叔的护送下踏入校园。
欧叔牵着他来到一间办公室,里面站着几个穿白衬衫中年男人。
这群大人一见面就开始交谈。贺鸣珂并没有兴趣去听具体内容,他的位置正好能看见窗外的景色,风光一览无余。学校的占地面积他尚且能接受。
贺鸣珂不能容忍比自己家还小的学校,所幸这所学校刚刚踩到及格线,绿化也还做得不错。
几个中年男人把面前的贺鸣珂看了又看,似乎在努力记住他的样子,实际上他的样子太好辨认,毫无疑问,小孩中最亮眼的那个就是贺鸣珂。
然而他们还是怕有差池,尽心竭力地将贺鸣珂的五官印在心中,嘴上不忘对他赞赏有加,其中一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又亲切:“鸣珂,去看看你的班级吧。”
出了办公室,贺鸣珂抬手掸了掸肩膀,略微不满地皱起了眉。
按照流程,欧叔领着他见了班主任张黎。一个四十出头的女老师,短头发,穿着米白色的套裙,看上去很慈祥。
欧叔扶着贺鸣珂的肩,向他介绍他的新老师。
贺鸣珂抬起头,盯着张黎,他在打量她。
除了阿芸姐姐,他还没叫过谁老师。阿芸是他的私人家庭教师。麻省理工博士毕业的,不知道这个张黎是什么水平?
张黎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十岁的男孩用面试官般的眼神审视,她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笑容在一瞬间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场面诡异得僵持了数秒,她二十来年的教书生涯中还没遇到过这么奇异的场面。张黎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行,她决定先伸手摸摸他,拉近彼此的距离。毕竟他也只是个十岁的小孩。
没想到手刚试探性地伸出,就被贺鸣珂牵住,他微微低头,颇有绅士风度地来了个吻手礼。
“早上好,张老师。”
他扬起脸注视张黎,得意地踮了两下脚,他在等她的夸奖
贺鸣珂在心中不屑一笑,这个老师,他随便一个绅士举动就把她感动得无言以对,资质实在堪忧。
张黎老师的笑容重新灿烂起来,这一切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棘手,对方确实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她释怀一笑,刚准备揉揉他的脑袋,哪知手才探出他便火速后退了半步。
正常,在这个群英聚集的学校,有什么人都是正常的。张黎的手悬空半秒,自然而然地拐了个弯拿起桌上的保温杯。
她讪笑:“走吧,老师带你去看看教室。”
贺鸣珂教室门口停步,转身问陪在身侧欧叔:“我的发型、服装没有乱吧?”
欧叔笑了笑:“没有,很得体。”
贺鸣珂这才放心,他昂首挺胸地跟着张黎进入教室,双脚迈进的瞬间,全体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朝他投来。
贺鸣珂十分享受沐浴他人惊羡的眼光,下巴又抬高了一个度。
“小贺,你先挑个位置坐下吧。”
贺鸣珂环视整个教室,宽阔敞亮,色彩搭配的还算养眼,空气勉强能入鼻。
只不过位置似乎都给占满了。他略感不爽,按道理来说,他的身份应该有个专座。
算了,就当是体验生活。贺鸣珂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转眼在角落发现一个空位,于是抬步走去。
贺鸣珂确定自己是以十分优雅地体态落座的,身边的男孩女孩都在观察他。兴奋和好奇的讨论声从四面八方灌进他的耳朵里。
“他是男生还是女生呀?”
“长得好像外国人哎。”
“我刚刚看到他从校长办公室出来。”
“听说他是校长的儿子。”
“可校长不是外国人呀。”
……
贺鸣珂在心中嗤笑,悠然地享受他们无止境的打量和讨论,又为他们的无知感到可悲。
他不慌不忙地打开自己高价定制的书包,取出昂贵无比的文具,依次摆放,然后佯装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教室内对他的议论声一波比一波响亮。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挪下脚吗?”
什么东西在说话?
贺鸣珂感到疑惑,忽然发觉面前坐着一个人,怪不得他看不清窗外的景致,原来是被这个东西挡住了。
可他刚才都没看见这里有人,还以为卧着一块装饰用的石头。这人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贺鸣珂集中注意力看她,这才勉强辨出性别,是个女生。扎着一个低马尾,用的是廉价的红皮筋,好像随时会褪色。
头发是黑色的,但是毫无光泽,像秋天球场上的枯草。
他使劲看了很久,还是没能认出她上衣的牌子,一件很素的短袖,上面印着一个小小的米奇老鼠,但他发誓,这绝对不是从迪士尼买的。
“可以移一下你的脚吗?”
她再一次发声了。
声音像老鼠一样细细弱弱的,得仔细听才能察觉。
贺鸣珂这才留意到她的脸,过分朴素的五官导致他的视线没法聚焦,就像街边的一个透明塑料袋,谁会留意?他没法形容。
贺鸣珂顺着她的手指看向自己油光发亮的皮靴。他迷惑地抬起脚,发现下面躺着一块橡皮。
橡皮本来是白色的,现在变成了灰色。
他看见这个女生弯下腰拾起那枚脏兮兮的橡皮,拍了拍灰,然后重新放在桌面上。
贺鸣珂瞪大眼睛,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讲卫生的人,他厌恶地皱紧眉,瞬间后悔选择这个位置。
油然而生的反感使得贺鸣珂把自己的椅子往外挪了挪,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半分钟后,他看了眼手腕上的劳力士,时间差不多了。
欧叔扶着一个小推车进入教室,上面摆放着从瑞士带来的Blondel巧克力,随后以贺鸣珂的名义分给了班上每一位同学。
班上的人没几个见过这样的阵仗,各个雀跃无比,一群群地跑到贺鸣珂身边道谢。
“你叫什么名字呀?”
“你问的是我哪个名字?如果是中文的话,我叫贺鸣珂。”
“哇塞贺鸣珂,这是你家的巧克力吗?”
“当然,是我从瑞士带来的。”
“你去过瑞士?”
“当然,很奇怪?”
周围的人哇了一片,紧接着又问:“你的头发是真的假的?我可以摸摸吗?”
贺鸣珂皱了皱眉,不确定他们的手是否干净,“当然是真的,不过你们每个人只能摸一秒。”
四周的同学惊喜欢呼,兴致勃勃地排起长队准备摸贺鸣珂的头发,他们像是景区观光的游客,而贺鸣珂的头发成了景点。
贺鸣珂翘起二郎腿,享受着周围人对他发质的夸赞,眉毛得意得一跳一跳。他回头,发现身旁那个奇怪的“透明塑料袋”埋着头不知道干什么。
有他这样的人物坐在身旁,她还有闲心干别的事?贺鸣珂十分不理解。
他瞥见“透明塑料袋”的桌上还摆着他的巧克力,就这么纹丝不动的放在那儿。每个小孩都在吃他的巧克力,凭什么她不吃?
贺鸣珂眉头微皱,有点不开心。
第一节课是张黎的,实际上并不算一节课。学校每隔两年就要打乱班级重排一次,现在班里的同学大多还不熟悉彼此。
她决定把这节课拿来给同学们做自我介绍。
轮到贺鸣珂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了他身上,他在大家灼灼的注视下起身。
贺鸣珂先用英语介绍了自己,结束后用余光观察了一下周围懵懂的同学,怜悯地笑了笑,于是切换成中文重新说了一遍:
“我叫贺鸣珂,我从小在英国长大,上周刚回国。我父亲是中国人,我母亲是中国和俄罗斯的混血儿。我会许多国家的语言:中文、英文、俄罗斯语。我喜欢并且擅长弹吉他弹钢琴拉大提琴拉小提琴画画还有唱歌。我有私人的篮球场、足球场、高尔夫球场以及泳泳池,随时欢迎大家来玩。”
堪比报菜名一般的自我介绍,话音落下后,雷鸣般的掌声骤然响起,班上的同学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像看着神一样虔诚:“贺鸣珂好厉害呀!”
贺鸣珂嘴角勾起,在众人的惊羡声下款款落座。
接下来轮到他身边的那个透明塑料袋做自我介绍。
张黎看了眼名册,柔声提醒贺鸣珂左侧那个埋头在桌上的女孩:“白辜月,到你咯。”
白菇月?
贺鸣珂没听过这么奇怪难听的名字。
那个“白菇月”像台坏掉的收音机一样一动不动,突然猛地弹立起,贺鸣珂被她吓了一跳。
“我……叫白辜月。”
她有点紧张,紧紧握着手里的笔,话好像讲完了,她抬头看着张黎。
张黎微笑地点点头,用眼神鼓励她再多说一点。
这似乎令她很为难。白辜月绞了绞手指,极为艰难地继续:“因为我是十一月出生的,所以叫辜月。我有……我有……”
她进行了一番短暂的思考,诚实地说:“我有一辆二手的自行车。”
“为什么要买二手的自行车呀?”有好奇宝宝发问。
贺鸣珂不知道二手是什么意思,是什么高端品牌吗?他怎么没听说过。
张黎摆摆手,终止了好奇宝宝的提问。她温柔一笑:“还可以讲讲你有什么兴趣爱好哦。”
白辜月突然不那么紧张了,贺鸣珂迷惑地盯着她,看她偷偷摸摸地喘了口气,然后音量恢复正常:“我没有兴趣爱好。”
贺鸣珂震惊了,不自觉地打开嘴巴,怎么会有人没有兴趣爱好?
难道她不需要定期上声乐课、户外写生、以及每周的潜水练习吗?
那她平常都在干嘛?
张黎笑眯眯地看着她,“随便说一两个都可以的,你有什么愿望呀理想,这些都是可以分享的。”
似乎非说不可了。白辜月用眼神悄悄打探了一下周围人,所有人都期待地望着她。
尤其是她身边那个,两只眼睛死死锁在她身上,好像在看什么奇珍异兽,她吓了一跳,迅速收回目光,她从来没被这么多人盯着过。
“我的愿望是,早点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