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危险人物

在远离市中心的一个无人问津的偏僻巷口,蜗着一家叫“老白小炒”的小馆子。

从外往内看,是个三十平左右的狭小空间,里面空无一人,地板桌子倒是擦得意外亮洁。

白辜月蔫头耷肩地停了步子,她到家了。“老白小炒”就是她的家。

身旁沉默了一路的裴绍西终于忍不住,他拍了拍她的肩,郑重道:“你的那份检讨我来写。”

白辜月抬起头,裴绍西别开了视线,语气成熟的好像已经成长为了一个真正可靠的男人:“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回想起四十分钟前,他们三人齐站在张黎老师面前,张黎老师拿着保温杯,浅抿了一口清茶润喉,然后像审判官一样扫视眼前的三人。

那个叫作贺鸣珂的小公子哥臭着脸,下巴和公鸡一样高高仰着,双手背在身后,一副谁也奈何不了他的模样。

绍西闷着一口无法抒发的怒气,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眼神凝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中间白辜月的神态要比另外俩人丰富许多,她的神色是肉眼可见的慌张,带着恨不得重来的懊悔和一丝绝望的虚弱,干巴巴的嘴唇抿了又抿。

张黎又喝了一口茶,她着实没想到会是这三个孩子。从三人的脸上似乎就能找到答案。

她没有动怒,反而觉得有一丝趣味。于是按照流程问:“老师相信你们都是最诚实、最优秀、最乖的孩子,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白辜月受不了了,是她种下的孽果,应该由她来亲手解决。

虽然她真的很不想给张黎老师留下这样不好的印象,痛苦使她面容紧皱。

“老师……”绝望无力的开腔。

“一切都是我。”

裴绍西抢先她一步,他站得笔挺,神态坚毅,几乎是以一种超脱年龄的勇毅姿态揽下这一切。

白辜月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却被他用一个温和坚定的眼神劝了回去。

白辜月的沮丧感由此消退不少,甚至急迫起来,她再次鼓起勇气向老师坦白这一切:“老师,其实是……”

“老师,要罚就罚我和那个男的吧,和白辜月没有关系。”

顷刻间,“那个男的”和白辜月同时看向裴绍西,白辜月眼里满是悲痛与震惊,身为“那个男的”的贺鸣珂眼里则是想要撕碎他的愤怒。而裴绍西自然地望着张黎老师,像一个决定英勇就义的勇士。

贺鸣珂可没打算陪他就义。

张黎惊讶地看向贺鸣珂,“这是怎么回事,贺鸣珂同学?”

贺鸣珂迅速换上他优雅的笑容,从容不迫地回答张黎:“噢,张老师,您应该能看到我脸上的伤,您觉得是我自己干的吗?”

他又看向俩人,显然优势在他,他已经提前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至于这位同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要这么说,但我知道,中国有一个成语叫作‘助纣为虐’,这是不好的行为,对吗?”

白辜月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贺鸣珂的每一句话都像回旋镖一样扎在她身上。

她坚持不下去了。

白辜月站出来,一鼓作气:“老师,都是我的错,是我打了贺鸣珂同学,这一切和裴绍西没有关系。”

这一戏剧性的反转,张黎震惊地眨眨眼,这个叫作白辜月的女孩她是知道的——入学考以文化满分的成绩震惊了年段各位老师。

北浣实验小学的入学笔试是出了名的难,里面涉及了许多超出小学这个阶段的、甚至是高中大学才会接触到的题目。

白辜月的文艺成绩并不理想,但因为她过分漂亮的文化成绩,学校还是破格让她进入了A班。

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小女孩,很难将她和打人事件联系在一块儿。

“可是辜月,为什么你要打贺鸣珂同学呢?”

“因为……因为…….”

她攥紧拳头,余光瞥向身侧的贺鸣珂,他环抱着双臂,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威胁眼光注视着她。

前方就是万丈深渊。

回忆结束,白辜月摇摇头,拒绝了裴绍西的好意。她双手抓着书包带,脸上是很明显的低落:“不用了绍西,是我连累的你,要写也应该是我帮你写。”

裴绍西皱眉,作为隔壁邻居、从小和白辜月一起长大的人,看到她不开心他自然也不会如意。

回想起在办公室里那贺鸣珂嚣张跋扈洋洋自得狗仗人势的模样,他就愈发来气,替白辜月感到不公。

“你为什么不跟老师说是他先撕了你的作业?”

白辜月不说话了,她的心事裴绍西并非不懂,他闭了嘴,狠狠撇开头。

气氛安静了数秒,他才开口:“算了,反正也才五百字,那家伙也得写。”

张黎最终还是给他们三个人一点小小的惩罚,一人罚五百字检讨,没赦免任何一方。

贺鸣珂走出办公室时,视线正好和白辜月相撞,他狠狠瞪了她一眼,抬起右手往脖子上重重抹了一下。

是警告。

那充满杀意与怨念的眼神让白辜月预感到自己闯了大祸。她无心听裴绍西的安慰,只是点头,露出了一点虚弱的笑容,“我没事,你赶紧回家吧。”

等绍西进入离自家门店仅隔着一个铺子的水泥楼梯后,白辜月这才叹了口气。

她解开脑袋上的皮筋,抓顺了乱糟糟的头发,又重新扎上。索性和那个贺鸣珂打架时挨的伤都在腿上和胳膊上,表面上看不怎么出来。他的脖子倒是被她挠了一道,放学时还能看到明显的抓痕。

整理完仪容,白辜月推开店门,店面虽小但内部布置温馨,门口挂着她三年级上美术课时折的千纸鹤,四处的墙上贴着她手工裁剪的纸花。

空出来的一面墙贴满了她从小到大获的奖状,几乎要成为一墙的壁纸。

她走进后厨,后厨被收拾得干净整洁,没有一点油烟味。

最里面有一道鹅黄色木门,连通着一方极小的露天庭院。

庭院的四周种满了各个季节的小花,几盆绿油油的小葱紧挨着墙根而放。近门处的一棵桂树开花了,整个庭院透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坐在庭院正中间的是白詹宇,“老白小炒”的老板,白辜月的爸爸。

白詹宇坐在小马扎上,正在专心致志地剥晚餐要用到的毛豆。稍微有点不同的是,他单手伸进装满毛豆的盆里,又用单手快速娴熟地拣起三四枚剥开,把一粒粒小青豆扔到另一个盆里。

即使站在远处也能看清,他右肩的短袖袖口瘪瘪的垂落,垂落的位置本该是一只厚实有力的臂膀,现在空荡荡的。

白辜月背着书包走上前,在白詹宇面前蹲下,自然地从盆里抓起两枚毛豆剥起来。

白詹宇抬起头对她露出一排白灿灿的牙齿,年轻时候的白詹宇是远近闻名的帅小伙,老家的街坊邻居总这么跟她说。他们说,想和她爸相亲的姑娘可以从村头排到村尾。

现在他36岁了,岁月对他似乎比对别人更温柔,他的眉眼依旧透着年轻时的活力、俊气。

“月月,我给你买了小蛋糕,放你桌上了。”

“我不吃甜的,吃了会长蛀牙。”

她低着头剥豆子,声音听上去一点兴致都没有。

白辜月从小就喜甜食,他心里最清楚,虽然她总是不表现出来。

“得了,装什么呢?”

白詹宇用额头轻轻碰了她的脑袋一下,笑她的少年老成,“别剥了,那么多吃不完。”

白詹宇看她停手,又兴致勃勃地问:“新学校怎么样?北浣实小,超厉害的学校哎,在里面感觉怎么样?”

白辜月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双眼放光,36岁的人还是和孩子一样。她叹了口气,哀愁地捧起脸。

事实上,就他们家的经济水平,根本无缘什么北浣实小。

母亲赵繁英在生下她没几年后去世,白詹宇又因为交通事故轧掉了整条右臂。

爹娘离世的早,白詹宇在老家几乎没有了任何亲信,赵繁英的爹妈也早早跟他断了联系,只留下三四岁的女儿在身边。

说白詹宇乐观或者傻都挺准确,总之他犟着一口气带着白辜月来到了这个大都市,誓死要扎根在这里。

除了周边的几个老顾客,白詹宇的饭馆几乎没人光临,即便如此他依旧每天勤勤恳恳地、乐乐呵呵地擦地擦桌打扫卫生。

白詹宇瞅着她闷闷不乐的小脸,笑了笑,“干嘛这样,开心一点。”

“学校有人欺负你吗?”他嗅到一丝不对劲,收起笑容。

白辜月快速摇头,终于还是说出了内心所想:“我不想在那里读书。”

这句话她不是第一次说了,白詹宇也不是第一次听了。知道她没被欺负,白詹宇松了口气,还是装傻充愣地问:“多好的学校啊,干嘛不想?”

白辜月也不避讳:“太贵了,没必要。”

白詹宇假装生气地用肩膀撞了撞她的肩膀:“你脑袋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呢?小孩子家家的,整天愁眉苦脸,这是你该操心的吗?”

“我要是能读这种学校,做梦都要笑出声。”

他装模作样地表演完,又安静下来看着白辜月,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别这样月月,你应该懂爸爸的意思。”

白辜月抬起手帮他拿掉了眉毛上的菜梗子,她知道,是自己的不对。

如果她当初在新华小学不和那群男生打架的话,白詹宇就不会心一横把她送到北浣实小了。

她只是听不得别人拿她爸爸的身体缺陷取乐。

白詹宇可不是这样想的,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让白辜月承受了那么久的欺辱,要是早知道,他砸锅卖铁也要把白辜月转到最好的学校里。

只不过他这副身体换不了,他始终觉得对不起女儿。

俩人都在心里觉得对不起对方,巴巴地注视着彼此,白詹宇先笑了:“好了,傻妞,别老想太多,赶紧去写作业。记得吃你的蛋糕。”

他总是会想尽办法逗她开心。白辜月如他愿地扯了扯嘴角。

她心里却在想今天打架的事。唯一值得庆幸是,张黎老师并没有把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一方的家长。

白辜月沿着狭窄阴暗的楼梯向上,终于到了她自己的卧室。

她打开门、摁亮灯,一间小小的房间呈现在眼前,空间有限,不过足够她学习休息。

桌上放着白詹宇给她买的一块蛋糕,巧克力味的,上面敷着一层薄薄的巧克力碎末。

白辜月拿着店里赠送的塑料小黑叉子,挖了一小块到嘴里细细品尝,眉眼忍不住舒展开。

她吃了一小块,又把包装壳盖上,然后把剩下的那些放在了隔壁白詹宇的房间里。

白辜月脱下书包,拿出自己的日记本。

她记日记的习惯是从二年级开始的。

白辜月细细回忆了一下今天发生的所有事,发现这一切都无法绕开一个人。

贺鸣珂。

她感到不安,锁眉思索半刻,又记不清自己在哪个环节招惹过他。脑海里浮现出他那张邪恶的脸,白辜月忐忑之余又生出一丝迷惑。

为什么他那两只眼睛总是充满了对她的厌恶,就像白詹宇看到蟑螂一样,程度更甚。

白辜月闻了闻自己的衣服,没有异味,是淡淡的立白洗衣皂的味道。

那么她真的想不通了,贺鸣珂为什么要对她有如此大的敌意?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白辜月追根溯源,回想起今天上课无意间瞧见的某种诡异仪式——贺鸣珂把自己的文具摆了整整一桌。

不仅如此,他靠在椅子上,时不时就恶狠狠地瞪她一眼。

好像在防她偷东西。

白辜月着实被这些奇怪的举动吓到了,她当然不会偷东西,为了避免引发误会,她再也没有往他那儿多看一眼。但不知怎么回事,这一举动似乎令他更加狂暴。

只是简单的一节语文课,只需要用到一根笔。她不明白他的用意。

白辜月叹了一口气,提笔在日记本上写下:

“我想我已经足够小心,但不知为何,我的新同桌贺鸣珂总是表现得对我恨之入骨,我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企图。”

写到这,白辜月歪头沉思,措辞似乎有些不当,她什么也没有,贺鸣珂企图她什么呢?

白辜月拿起橡皮擦,把“企图”擦去,改成“目的”。

她又拿起红笔,把贺鸣珂三个字圈住,在旁边标注:危险人物,能避则避。

末尾严谨地打上了三个大大的感叹号。

同一个夜晚,私人别墅里,贺鸣珂被赵嫂掰着脑袋,面色铁青。

赵嫂拿着碘酒处理好他脖子上的抓痕,叹了口气,从她看到这条伤口开始,总共叹了不下十口气。

“究竟是怎么搞的?”

“都说了是摔的。”

贺鸣珂整了整衣领,脸色还是极差,这个问题他回答了不下十遍。

赵嫂半信半疑地盯着他,这道抓痕明显不像摔出来的,刚回来那会儿还有三条红彤彤的指印呢。贺鸣珂被注视的十分不自在,忍不住嚷起来:“别看了,能有什么事?”

贺佩灵伏在门框旁围观了好一会儿,幸灾乐祸地说:“我看是被人揍了吧。”

赵嫂心惊肉跳:“鸣珂,这是真的吗?你被人欺负了?”

“你们都疯了吧,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贺鸣珂瞪大眼睛,激动得要从椅子上跳下来。随即,他冷静了,只轻哼一声,反问:“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儿,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欺负我?”

贺佩灵白了他一眼,吐吐舌头,“我看就是。”

“贺佩灵!”不等他开口,她先一溜烟地跑下了楼。

赵嫂又叹了口气,越看他的伤口越糟心。贺文彬和阿琳娜中年才得这双子女,视俩兄妹如珍宝,要不是公务缠身,实在腾不出心力照料孩子,也不会交付到她手里。

夫妻二人特地嘱咐过她,小孩的要求只要不是很过分的,能满足的就都尽量满足。

她哪知道“过分”和“不过分”还有“很过分”的界限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孩子比金子都要金贵,千金公子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只要不犯法,她都由着他们去了。

这一由就由了将近十年,俩人的性子愈发顽劣,完全超出了她能控制的范围。

先生太太下个月就要从美国回来了,届时看到俩人这般不知礼数……她不敢细想,忽然有点头晕。

“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赵嫂回过神,哎了一声,又难以割舍地瞅了他的伤口一眼,一周内大概就会好吧?她暗自祈祷后便不再打扰他休息,拿起桌上的棉签碘酒快速离开了房。她该准备向先生太太负荆请罪了。

房门被合上,赵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贺鸣珂咬牙切齿,他分不清胸中充斥着的羞愤还是蚀骨的恨意,猛捶了桌子三下,可恶!荒唐!奇耻大辱!

他怎么可能告诉赵嫂他的的确确是被人打了,还是被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生打的。

这要是传出去,他贺鸣珂还要怎么做人?还要如何树立他的威严?天底下的人还怎会服他?

他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脖子上那大片的红棕色碘酒刺眼无比。

贺鸣珂的双眸骤然燃起熊熊的复仇之火。

呵呵,白……

白什么月来着。

一时半会儿记不起她的名字,不过这并不影响他酝酿复仇大计。

第一个敢对他动手的女人,很好,他记住了。

贺鸣珂后仰,靠在椅背上,双眸微眯,他抬起右手,慢慢握紧成拳。

“白膏月,我一定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