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凶喜(04)

04

调查进行到现在,警方接触的所有镇民,别管是本着“死者为大”,还是真心实意,都说万泽宇少时虽然顽劣,但早已痛改前非,这十几年来不光自己事业有成,还尽力帮助大家,瑕不掩瑜,是个顶顶的好人,也是年轻一辈的榜样。

唯有这位看上去疯疯癫癫的阿婆,说万泽宇该死。

海姝连忙将阿婆扶到一边,想请她坐下慢慢说,但路上没有凳子,队员从万家搬出椅子,阿婆一见是万家的什物,连忙惊恐地摆手,“不坐!不坐他们家的东西!”

巷口冲来两个中年男人,皆是满头大汗,“婆!您又乱跑!”

中年男人将阿婆扶住,一人数落,一人忙不迭地朝海姝道歉,指着自己脑门说:“警察同志,这我家婆子,九十多了,当老祖宗的人了,这里不清醒,打搅你们查案,我们这就带她回去!”

海姝将人拦下,“阿婆,您为什么说宇子该死?”

没人想卷入案子,中年男人连忙说阿婆脑子坏了,说的话信不得。

海姝笑道:“没事,我跟阿婆随便聊聊。”

阿婆年纪太大,糊里糊涂,虽然被家人照顾得不错,但已经没人再听她说话了,海姝愿意和她聊天,她跟个小孩似的弯起嘴巴,嘿嘿直乐。

“万家那娃子,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去踩树林里的阵啊!”

这话把海姝都说愣住了。阵?什么阵?她以为阿婆会说起万泽宇小时候的斑斑劣迹,就算不构成关键线索,或许也能让警方掌握更多面的万泽宇。

“阿婆,您说的阵,是什么阵?”海姝耐心地问。

阿婆浑浊的双眼看向林子方向,伸出干瘦的手,指得颤颤抖抖,“那些桶子,都是阵。”

中年男人一直跟在海姝和阿婆后面,焦急道:“警察同志,我婆爱搞封建迷信!”

海姝想起一事,前天她看到林子里的熏桶和正好就在熏桶上方的树枝,顿时觉得有火灾风险,也感到古怪离奇,熏腊肉香肠通常选择在空旷开阔的地方,为什么要离树这么近?当时她还打算联系消防,命案一来就给忘了。

“阿婆,您说那些熏腊肉香肠的桶是阵?是要镇住什么吗?您去那里熏过肉没?”

阿婆拍着海姝的手,像跟孙女闲话家常似的,“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年要灌一箩筐的香肠呢!”

海姝笑笑,“您真厉害。那阵是怎么回事?”

阿婆说了一个故事。在她年轻的时候,熏肉的地方其实不在林子里,而是更往南,那里平坦,没有树林遮掩。三十多年前,镇里人丁稀少,各家各户都忍受着贫穷,难得得到肉,舍不得吃,做成熏制品,能够保存得更久。

罗家大儿子娶了个媳妇,叫采妹,采妹是从外面的村子嫁来的,时常抱怨饭里没有油腥,总是馋别人家的香肠。几年后,采妹怀孕,却失足落水,一尸两命。当年死人很正常,大家也没当回事。

然而那年的春节,镇里接连出现怪事,先是罗家的大儿子,也就是采妹的丈夫在荒郊野外暴毙,眼睛都被野兽吃了。之后是罗家的当家、二儿子、二儿媳妇,他们挨个死亡,死因都很离奇。

人们开始说,采妹的死有隐情,她和她的孩子是被罗家害死,采妹变成怨鬼,回来报仇了。

罗家的人死光,但怪事竟然没有停下,先后又有两户人家出事,死的是家里的青壮男人。阿婆这样的老人家们请了“神仙”来算,说是要安抚采妹,就必须在树林里搭一个阵。

那时破除封建迷信的活动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镇民们不敢堂而皇之地搭阵,“神仙”便建议用家家户户都有的熏桶,又说采妹是半个饿死鬼,在熏桶上悬挂腊肉香肠,她满足了,便自会离去。

并不是所有镇民都知道“神仙”说的话,阿婆等一众年长的人背着年轻人,将熏桶转移到林子里,偷偷祭祀着采妹,提防被年轻人举报。

自从有了阵,奇怪的死亡再也没有发生,阿婆们更加相信“神仙”,笃信采妹的冤魂曾经作乱,祭祀得愈加虔诚。

转眼三十年过去,老人凋零,很少有人知道为什么要在林子里熏肉。当知道内情的老人全都离去,秘密就会永远封存。

海姝认真听完,问:“那这阵和万家娃子有什么关系?”

“他踩了阵!是对阵的不敬!我说过他,但年轻人,不听老人言呐!”阿婆捶胸顿足。

海姝眼前浮现出第一次注意到万泽宇的画面,熏桶虽然很高,但旁边都放有高凳和梯子,不少人踩着梯子上去挂香肠腊肉,而万泽宇却是直接踩在熏桶上,似乎非常熟练。

其他人不踩熏桶,大约不是因为敬不敬,而是踩在上面很危险,有掉进桶里的风险。

海姝问:“您经常见他踩上去?”

阿婆断断续续地说,去年和孙媳妇去熏肉,看见他爬桶,就教训过他,但他哈哈大笑,着实顽劣。

海姝又问采妹一死两尸的细节,阿婆却说不上来了。告别阿婆后,海姝独自往派出所走去。

镇民们在林子里熏肉的习俗和三十年前的多起死亡有关,迷信色彩浓厚,而在相信阵的老人心中,万泽宇的死是冒犯阵的结果。

这当然不可信,可为什么万泽宇正好死在所谓的阵中?砍掉头颅和四肢,将躯干用熏桶中的灰烬覆盖,将另一名被害人的肢体悬挂在熏桶上方,就算不听阿婆说的话,也可知这种杀人方式有强烈而诡异的仪式感。

熏桶、阵、迷信、采妹和罗家离奇的死亡……难道万泽宇这起案子还牵涉到了三十年前的迷案?

有人在利用过去的迷信?那么动机又是什么?

网变得更大,海姝兴奋地战栗,她捋了捋被寒风吹乱的头发,正要上楼,忽然听见一楼的走廊传来一阵喧哗。

根据昨晚开会理的思路,队员们将和万泽宇关系比较紧密的人请到派出所做笔录,包括娘家宴上与他同桌的人——全是青壮年男性,也包括和他一起离开尹家院子的七人。广军作为娘家宴的主角之一,自然也被请来。

发出喧哗的就是广军一家。

海姝闻声走去,接待室的门开着,广军有气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他的母亲、叔伯、兄弟跟着来了五人,此时正颇有气势地和派出所民警理论。

“这案子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也是受害者!谁家结婚能遇到这种事!看看我们家孩子成什么样子了?有什么不能等几天再问吗!”

海姝看了一圈,没见着尹灿曦的身影,而广军面如土色,要说是在为兄弟难过吧,好像又掺杂着别的什么东西。

海姝走进门,翻了翻笔录,上面几乎都是广家人在抱怨这门亲事,抱怨尹灿曦,而广军本人没有开口。

“各位,让我跟广先生聊聊。”海姝一出声,闹嚷嚷的广家人就安静下来,他们狐疑而警惕地看着这温声细语,却隐有威势的女人,片刻后互相看了一眼,都想让别人说几句抗议的话。

海姝微笑,转向广军,广军正愣愣地看着她。广母缓过来,挡在海姝面前,“问什么问?他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改天再问!”

海姝不退,拍了拍本子,“那行,我问你几个问题。你们对这门婚事好像不怎么满意,那为什么又同意他们结婚?”

广母五官挤了又挤,恨铁不成钢,“还不是他喜欢,现在又不是旧时代,我还能干涉他娶老婆?”

“新娘子是哪儿惹了你不满吗?”海姝说:“我看她挺漂亮的,又能干。”

“呵!尹灿曦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婚礼闹成这样,广母也懒得掩饰了,“我们镇里的闺女都老实,就她十几岁就敢往外面跑啊!她家里人都管不住她!这才回来呢,还不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才想找个婆家赖上!”

海姝听得厌烦,原来广家人是这么看尹灿曦。然而她知道尹灿曦回老家结婚时也有过疑惑,尹灿曦以前说过看不上老家的男人,怎么转眼就成了广军的小媳妇?

“妈,您别说了!”广军终于开口,“您别这么说曦曦!”

广母翻了个大白眼,冷嘲热讽,“哟,喊得这么亲切!有了婆娘忘了娘!白眼狼!早说这种人招惹不得,你不听,结婚就死人,我看你们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一地鸡毛,但鸡毛纷飞的时候,真相或许就藏在纤毫中。海姝强硬地将广家人请出去,只留下广军。

广军缩着肩膀,病恹恹的,“我昨天把宇子送到门口,就回院子里忙去了。婚礼前要准备的事太多,我和十多个朋友几乎没睡觉,快天亮时才眯了半小时,也没怎么睡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出事。”

海姝盯着广军的脸,半分钟后才接着问:“你和那十多个朋友都住在你家?就像我住在尹灿曦家?”

广军接连点头。

“他们都是本地人吧?”

“是。”

“那为什么你没有留万泽宇?按理说,以你们的关系,他也会陪你去抢亲。”

广军愣了下,像是想起什么,“我,我跟他说过!但他说家里老母亲这几天有些感冒,想回去看看,第二天肯定准时!”

这又是一条万泽宇主动避开人的证据,但现在海姝更在意的却是广军的反应。他在现场晕倒就是一个稍稍过余的反应,现在的难过和迟钝更像是为了掩盖真实的情绪。万泽宇的死让他感到恐惧?这恐惧从何而来?

海姝将笔放在一旁,换了个话题,“你和尹灿曦是怎么好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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