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醒洲提着包袱垂眸走在月神殿的小路上,方才他被祭司笑眯眯地嘱托“回家看看”,实则就是把他赶走了。
说起来因为犯错被赶出神殿的人也不是没有,并且大家也不把这当回事。
月神久不降世,神威早不如前。从前都是各世家子弟派人来侍奉修学,如今却是些末流宗门才会来装装样子。
徐醒洲却不同。
他出身九州第一世家,宗族世代修仙,他的天赋在族中更是万里挑一。
说起来会来这里完全是闯祸太多,下手又太狠,不得已被他爹以“流放”思过的性质赶来的,结果现在又被踢皮球一样赶了回去。
思及他爹那张一看到他就便秘的脸,饶是徐醒洲再没心没肺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大人。”一个少年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徐醒洲回过头见是两个有些面熟的守卫,便点了点头:“不必叫大人,我已经不是神官了。”
守卫神色却是愤愤,想着徐醒洲此刻心中定然郁闷,便口不择言起来:“您什么错都没有,平白被赶走,这神使真是瞎了眼!”
徐醒洲闻言微蹙眉头,还没开口便听另一个守卫接话道:“就是!她架子凭什么那么大?狐假虎威!月神都几百年没出现了,谁知道还在不在,陨落了都说不定……”
“住口。”徐醒洲冷冷地打断他:“身为神殿守卫,竟敢在此地编排月神,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他的面容本就带些阴鸷,平日里总笑嘻嘻地没个正形自然显不出来冷意,此刻沉着面孔盯着他们,两个守卫才惊觉他面如鬼魅般透着寒意。
守卫惊慌间感到一股威压从徐醒洲的身上传来,二人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直直地跪倒在地。
徐醒洲他们身前画了个符咒,用剑柄拍拍守卫的脸,淡淡开口:“若再侮辱月神,你们的舌头就会被这符生拔下来,懂吗?”
二人面色苍白地连连点头应是。
他们本也和徐醒洲没什么交情,只是知道他乃涂氏子弟,天之骄子,在这憋了气心里不定多不痛快。
平日里近不了徐醒洲的身,便想趁此机会和他“同仇敌忾”拉拉关系,没想到却被他苛责了一番还下了符咒,此刻二人都心生悔意。
涂醒洲懒得再看他们,最后望了一眼呆了整整三年的月神殿,神色莫辨。
多年困扰他的梦,居然在现实里看到了真人,他不能就这么离开,总要弄清楚前因后果才罢休。
可是她一来便将他逐出,恐怕不是那般容易接近。
神使?
徐醒洲微垂眼眸,可在他的梦里,她分明是一个真正的神明。是骗他,还是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山间云雾淡淡,他的心却沉浸,她来此间定然有要事,且先在附近等待时机。
……
虽然将离反复申请陪行真一起去拜师,但考虑到他一副须发花白的模样,恐怕比她拜的师父还要德高望重,于是行真默不作声地用沉默表达了拒绝。
临行前,将离千叮咛万嘱咐,行真每一句都乖乖点头,但其实已经神游天外。
她和将离商量了一日,才决定下来前去万境宗拜师学艺。
万境宗乃九州第一宗门,不仅灵脉众多仙气蓬勃,且教规严谨,治下弟子一心求道,少有闲言。
很适合行真这样不通世事的人。
为避免再生事端,这次她守卫和侍女都没带,孤身一人骑马前往千里外的万境宗。
上一世和徐醒洲大战,又施法回溯,导致她体内灵力所剩无几,腾云驾雾都有些困难,只能颠颠地骑马。不过这样也算是入世了,她自我安慰地想着。
从月神殿一路南行,周遭时有破败之景。
前行几日,却见路边一座道观,供奉的不知是哪路神仙,香火之鼎盛却与她冷清的月神殿全然不同。
思及千年前飞升之时,万众朝拜金尊玉砌,行真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在人间似乎已经“过气”了。
她停马望着这“桃花观”,直觉隐有邪气,刚想走进去瞧瞧,便见正门走出一个女修,见到行真只扫了一眼便道:“我们仙长不见未嫁之人,姑娘请回吧。”
行真心中古怪,瞄了瞄里面,见人声鼎沸,她不好强闯,便木着脸转身离开。心想马上飞鸽给将离,让他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然而走出不过片刻,便遇磅礴大雨,行真初时还坚持冒雨前行,只当作试炼,未几便冻得浑身颤抖,看来是她太高看自己这幅凡人身躯了。
艰难寻到一个客栈,雨大得她看不清前路,行真连忙叩门,不巧正撞到一人推门出来。
行真的额头被那人挡开,修长的指骨握着一柄竹伞,抵在她额前。她发上的雨珠顺着伞面滑落,滴在那人衣袖下襟,她听到他声音冷淡:“看路。”
……这讨人厌的声调,怎么这么耳熟?
行真甩开那不客气的伞,抬眼看去,面前的人神骨清隽,却因惯压着的眉眼略显阴鸷,果然是徐醒洲。
二人甫一对视,徐醒洲神色一怔。
虽然行真做了些易容,但那双清湛湛的眼眸还是让他一眼认出她来。
徐醒洲显然没有想到这荒村野岭的地方会见到行真,而对方还是……徐醒洲不自觉地上下打量了行真一眼,对方还是这样一副……狼狈模样。
客栈的小二嚷嚷着打断他们:“别挤在门口,潲雨进来!”说着就要过来关门。
徐醒洲手比脑子快,他一把将行真拽到怀里,用自己宽大的外袍遮住她显露无余的身体。
行真被他抱地一愣,温热的气息环在她身侧,行真很不习惯地挣扎欲推开他。
“你想被看光吗?”徐醒洲低声道。
行真顿了顿,而后突然抬手压下徐醒洲的肩膀,两人的距离瞬间缩短,徐醒洲怔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行真,看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他发誓这一刻他的心跳都停了。
然而行真只是扯开他颈侧的系带,将他的外袍拽下来,披在她自己身上,再若无其事地推开他。
而后淡淡扫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这样不就行了?蠢货。
徐醒洲深吸一口气,在行真漠然地走进客栈中的背影后沉默地将门关上。
“砰”地一声响,让小二又骂骂咧咧起来,然而在触碰到徐醒洲阴翳的神色时,他被骇得一下子噤了声。
直到两人先后落座,小二才回过神来,这时再看他们,方觉二人均持刃佩剑,气度非凡,心中不由戚戚,再不敢造次。
行真招手要了杯茶,又吩咐备好房间和热水,随即微微打量了一番这客栈。
此处地处偏僻,客栈却别有洞天,桌椅整齐,装修看着也不错,虽然此刻没什么人,但也能看出平时客流不在少数。
徐醒洲敲敲桌子唤回她的注意:“大人为何在此处?”
行真看也不看他:“关你什么事?”
早知你在这,我宁可被雨淋死。
徐醒洲笑道:“我知晓您下界定有要事,只是凭借您的身份何必亲力亲为?如此风吹雨打……”他的视线略过她湿透的发梢,顿了顿方缓声道:“连把伞都不带。”
行真懒得搭理他,上一世徐醒洲做她的守卫时沉默地如同一道影子,怎么少年时却如此聒噪?
等到小二备好房间,行真提着包袱便上了楼,徐醒洲的视线如影随形,她勉强视而不见,关上门一把将徐醒洲的外袍仍在地上,从来没有人敢这样盯着她!
徐醒洲,简直阴魂不散!
……
行真本想在屋中等到大雨落尽再出发,然而这客栈隔音实在太差,伴着倾盆暴雨响起的还有楼下乱七八糟的吵嚷声。
行真将门推开了一个小缝,打眼看去。
大堂里一个女子怀里抱着不知什么,抓着小二的袖子嘶吼:“还我孩子……”,她衣衫褴褛,神色仓皇,有些疯癫的模样。
小二直呼晦气,拽着她的头发就向外拖,淋漓的雨水顺着女子湿透的衣裙滴落在地,随着小二粗暴的动作在地上划开一道不甚清晰的水痕,渗着血迹。
行真眉头微皱,刚要下去阻拦,横刺里突然甩出一锭银子,狠狠地打在小二泛着青筋的手上,疼得他“哎呦”一声,当下跳脚大骂:“哪个孙子……”
辱骂戛然而止,小二看清那暗器的来源——徐醒洲支着下巴,垂着眼看过来,他面上带着笑,神色却阴冷:“让她在这避雨。”
小二看了看脚边的银子,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换上一副笑脸称是,转过头把那犹自嘀咕的女子扶到一旁安坐。
不料那女子突然一口咬上小二的脖颈,力道之大让他瞬间鲜血喷涌。
徐醒洲闪身上前定住女子穴道,又缚灵镇住小二的伤口,那小二惊魂未定地瘫坐在地,连连摆手:“客官您也看到了,这是个疯子,不是小的不收留她,快让她走吧!”
徐醒洲默然片刻:“你可知她家在何处?”
小二愣了愣,有些磕绊道:“她……她是住在桃花观那附近的。”
桃花观?
行真听到这里,隐约有些猜测,她提剑下楼,打断徐醒洲的问询:“你确定是桃花观?那个都是女修士的道观?”
小二称是:“这是附近有名的疯子,成天说别人偷她孩子,可她的孩子早八百年就没了,你们去那边一问就知道。”
行真和徐醒洲对视一眼,刚要开口就听他道:“你去休息,我送她回去。”
此刻窗外仍旧电闪雷鸣,行真冷道:“你怎么送?和她一起淋雨吗?”
她指着被点穴道僵直不动的女子:“你背着她。”而后提起一旁的竹伞,好整以暇地看着徐醒洲。
他此刻穿着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的模样,想到刚才怼开自己时高高在上的姿态,她倒要看看他愿不愿意……
徐醒洲将女子扶到了背上,少年身量修长却并不瘦弱,看似些许清瘦的手臂轻而易举地将人背好,而后斜睨着行真,眼中带笑:“那就多谢姑娘为我撑伞了。”
……
淅淅沥沥的雨滴落在伞上,行真和徐醒洲走在空无一人的巷落。
远处升起缕缕轻烟,久不见晴的空中散着薄薄的白雾。
徐醒洲本是想说些什么打破沉默的,他偏过头,却被她白色的发带拂过面颊,眼前的行真执伞垂眸,沉静的侧脸近在咫尺,此情此景,他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听她冷淡的声音:“看路。”
徐醒洲神色略有不自然地回过头,转移话题道:“那个什么桃花观,是什么地方?修道之处怎么会起这样的名字?”
说起这事,行真心中也有疑虑:“我来时路过那里,是一座女观,观中有些古怪,香火很旺,我已传书让祭司前去看看。”
徐醒洲闻言却道:“此处距离月神殿较远,恐怕殿中难以管束。”
行真蹙眉,她记忆中月神殿的权力可上达天听,下至九州内所有宗门势力,如今竟已衰败至此。
虽然她不甚在意信徒香火之事,但这诸多变迁她竟全然不知,实为失职。
而上一世她不仅不曾知晓,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去外界查探,只一门心思修炼,还和徐醒洲说什么成神绝妖魔……
妖魔都肆虐眼前了,她却只作壁上观。
徐醒洲见行真沉默,心知她身为神使自然不愿神殿没落,便安慰道:“既然犯到我们眼前,你我自去解决了便是。至于神殿,你之后好好禀告月神,让她多看顾,月神乃是真神,这些宵小算得了什么。”
行真看着少年说到月神时意气风发、满是信心的模样,有些怔愣:“月神几百年不曾降世,你还当她是真神吗?”
徐醒洲笑道:“自然!”
他转过头,眼眸明亮和她相视:“月神不过百岁便飞升,因她成神整个大陆都离开了下界,如果没有月神,现在我们还不知在哪片小世界苟延残喘,别说百年,就是万万年,她也是九州唯一的神祇。”
行真一时失言。
她本以为后来会想灭她神格的徐醒洲应该是恨她入骨的,可在现在,在这雾雨濛濛的巷尾中,少年纯粹的信任做不得半分虚假。
那又是为了什么……会让他那样孤注一掷呢?
“不过殿里的月神像真的该换了。”徐醒洲又道,神色有些苦恼似的:“那脸做得面目模糊,整个金灿灿地看着就俗!”
月神才不会是那副模样。
行真无语:“我警告你,月神最喜欢的就是金像,你少打主意。”
两人吵吵闹闹,没一会就走到了桃花观附近,那背上的女子的确好认,几个老妪指了路便匆匆躲开。
与女子破烂的衣着不相匹的是,她的住处青砖白瓦,在一众平房中甚至显得有些华丽。
叩门半响无人回应,徐醒洲将门踹开。
房中杂乱不堪,伴随着阵阵恶臭,满目疮痍。
徐醒洲把女子放下,刚解开她的穴道,她便蹒跚着爬向一旁的冷炕。
那炕上有一个包着被子,襁褓模样的东西,女子一把抱在怀里,口中呢喃着:“宝宝,宝宝”,癫狂的神色随之平静下来。
行真舒口气,心想幸好还有个假的可以抱着,想着便扫了一眼那襁褓,这一眼却足以将她镇在原地。
那襁褓中竟有一个真正婴儿的头颅,闭着眼睛仿若鲜活……可自脖子向下的人皮却不翼而飞,血肉模糊地连结着狗的皮毛。
这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女鹅一章就掉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