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个吻

行真拔出随身的匕首和他们打斗起来,徐醒洲也赤手抵抗,然而他们今日祭祀均身着华服,行动不便,那些侍卫又不知因何不见踪影,两人在刺客的包围下逐渐力竭。

尤其是徐醒洲没带任何武器,身上已经有了累累伤口,眼看着他被架住难以动弹,而一支长剑对着他劈头砍下。

行真顾不上思考,拔下头上的簪子对着那人掷去,然而因为她这身体力气不够,只是堪堪划破了刺客的眼皮。

但就这一瞬,足够行真趁着空档将徐醒洲拉过来,他低喘着倚在她身侧,周围的刺客虎视眈眈,徐醒洲低声道:“他们冲我来的,你能跑就跑吧。”

行真:“少说点废话吧。”

就这包围圈,她长翅膀才能飞出去。

翅膀?

行真看着步步逼近的刺客,他们招式狠辣显然没打算留活口,而脚下近在咫尺的悬崖,行真耳目灵敏,能听到下侧传来细微的水声,若是赌一把……

行真低声道:“你敢不敢?”

徐醒洲顿了顿,伏在她肩侧笑道:“有何不敢?”

话音刚落,行真拽着他回身,从高崖一落而下!

急速的下落过程中,耳边听到了更加清晰的潺潺水声,伤重的徐醒洲已经被巨大的气流冲击晕了过去,行真死死地抓着他,疾风将她的手几乎撕成两半。

行真忍着剧痛,在最后的意识里用尽全力把徐醒洲和自己拉到水流平缓处,而后便再不省人事。

……

徐醒洲醒来时,天光倾泄,薄雾暝暝,泛金天际总算传来隐约鸟鸣,好像重新回到了人间。

他浑身骨头像被碎裂过一般,脑中也缓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急忙努力爬起,四处张望行真的身影。

最后的记忆里,她冰凉的手紧紧地牵着他,眉眼坚定冷静,仿佛从万丈高崖一跃而下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握着他手的力度、刮过耳边呼啸的风,让他的心到现在仍震颤不已。

“行真。”他声音嘶哑唤道。

徐醒洲勉力向身后的大石找去,行真躺在碎石之下,已然奄奄一息。

徐醒洲慌乱地扶起行真,他抱着她低声唤:“行真,醒醒!”

忽然动作一顿,再看他的手,已经满是鲜红,行真的颈侧被划开一个极深的伤口,汨汨的鲜血流淌。

徐醒洲连忙撕开干净的袖摆,将那伤处勉强包扎,而后揽住行真,想带她去一个更加避风之处。

可是他此刻自己走动都跌跌撞撞,更别说带着行真。

旁边的海浪不断向着这处侵袭,恐怕片刻就要将他们卷入深渊。

徐醒洲垂眸凝着行真,她苍白的脸色几乎没有一点生气。

此刻他应该一人逃命去,这处荒凉,不知暗藏多少野兽,他自己躲避能不能活下去都是未知,何况带着看起来马上就要咽气的行真?

就这样吧,他对自己说,他会为她报仇的。

徐醒洲缓缓松开了手,他转身离开,不去看海浪慢慢地沾染她的衣裙,不去看天上的猛禽快意地啃食她的身体……

徐醒洲剧烈地喘息着,下一秒回过头来用力拽起行真,他拿起一旁的树枝做支撑,竭力将她扶到背上,而后再没有一丝犹豫,背着她离开。

夜幕很快降临,终于徐醒洲浑身颤抖地将行真放在一个山洞里,他扑通一声躺在她身侧,看着她的侧脸笑了一声,这是神在保佑他们吗?

总算留给他一点幸运了。

他轻声道:“这次你可欠我一命。”

等到离开这里,他要她百倍、千倍奉还,再不准视他不见,再不准和那个死道士,丑八怪侍卫拉拉扯扯!

行真醒来的时候,感觉有人在她的肩膀处厮磨。

眼前一片沉寂的黑暗,她一惊,用力地向那人打去。

“嘶!”却是熟悉的声音:“你还有这力气,看来没事。”

行真想起昏迷前的事冷静下来,又听徐醒洲道:“别动,你这伤口再不处理肩膀就废了,我好不容易扒来点药草。”

此刻行真还有些迟钝,闻言便乖乖地躺着不动,任清凉的草液溶进皮肤,带来阵阵刺痛。

“这是哪里?怎么这样黑?”行真低声问道,面前有如一片巨大的黑幕,这样全然不透任何光亮的窒息感,让她想起很久前在下界暗无天日的囚禁牢狱,心中有些不安。

徐醒洲手一顿,他看了看二人身侧些微的火光,道:“我点了火的。”

他怕火焰招来野兽,但是太暗的环境处理不了伤口,便只点然了这星点的火照亮,但是再小也不至于看不见吧?何况山洞外溶溶月色,这处并不漆黑。

行真微微攥紧了手指,她道:“哪里?你把火移到这里来。”

徐醒洲蹙眉,他看着行真张大的双眼,仍旧清澈明亮,然而他伸手去晃,她的睫毛却眨也不眨。

徐醒洲心下一沉。

行真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心神不宁,她追问道:“哪里?你怎么不说话?”

徐醒洲微微靠近她,低声道:“就在你身旁,行真,你现在看不到我吗?”

行真闻言一怔。

这不同寻常的黑暗让她感到阵阵寒意,她轻声道:“是我的眼睛……是我的眼睛看不见吗?”

徐醒洲沉默,然而行真已然知晓了答案。

徐醒洲沉声道:“天亮我们就离开,别担心,肯定是一时的,宫里的太医肯定能治好,我再贴悬赏……能治好的。”

而行真经过方才一时的慌乱,此刻已经冷静,她想起上次出瘴气林后,太医让她静养万不能再受伤流血,让瘴毒有机可乘一事,道:“应该是毒没清干净,没事。”

徐醒洲看着她平静的侧脸,低声道:“没清干净……是上次救宿子黎吗?我不该让你进去瘴气林的。”

行真道:“别胡思乱想,当时救人要紧……”

话音未落,他忽然将她拥在怀里,行真愣了愣,便听徐醒洲道:“对不起,行真。”

她直率而坦荡的心全然不知,他因为一时愤慨命太医故意拖延诊治她的伤,才会在现在导致她失明,而今日行真被他连累险些丧命,救了他后他却还想弃她而去……

许是在这样皎洁的月光下再龌龊的心思都隐藏不住,徐醒洲在此刻突然感到不安,他轻轻环着行真,心想幸好她什么也不知道。

行真道:“你别因为我看不见就随时袭击我吧?拳头还没挨够是吗?”

徐醒洲闻言却笑了起来,他先是轻笑,而后似乎开心地抑制不住,抱着她的手都颤抖起来,终于,他放开她,轻声道:“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治疗,如果治不好……”

行真微掀眼皮:“我救了你,治不治得好,你之后都得听我命令。”

徐醒洲紧紧地盯着她,低声道:“好,我什么都听你的。”

……

行真很快就因为伤势过重而再次昏昏欲睡,可是失明让她内心惴惴,过往的记忆如影随形,终不是表面那样平静。

她半睁的眼睛已经有些涣散,但还是低声恐吓:“你要是现在走了,肯定会被野兽吃掉。”

所以不准走,不能把她扔在无边、恐怖的黑暗里。

徐醒洲轻声哄道:“我不走,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行真沉沉睡去,徐醒洲垂头坐在她身侧守着,借过如水的月色和些微的火光,他细细地看着行真。

秀而冷的眉,长而纤细的睫毛,此刻闭着双眼显得有些恬静的模样,如同画卷美人一般。

然而睁开时,清凌凌的眼睛仿佛为这画像添入了灵魂,瞬间鲜活仿若神女,竟震颤人心。

想起方才她故作镇定的威胁,又仿佛来到了尘世,生动得可爱。

徐醒洲回过神时,他已距行真的面容不过咫尺,她的呼吸几乎纠缠在他的鼻尖,苍白的唇不见一丝血色,仿佛引他在其上勾出些许色彩。

徐醒洲怔怔凝望许久,忽然低下头吻在她左颊,他的唇一触即离,那左颊被他吻过的小痣却在他眼中灼热起来,仿佛要烧毁一切,连同压抑着的他疯狂跳动的心。

徐醒洲仓皇地起身,他扶着墙壁再不去看她一眼。

他在做什么?这不是他最讨厌的人吗?就算失忆也只是他趁手的工具,他在想什么?

不过是平日里见惯了的一张脸,什么画卷,什么神女,他是太累出现幻觉了吗?

徐醒洲抬手欲狠狠去擦自己的嘴唇,然而抬起手却停在半空,良久,着了魔一般的轻轻触了触自己吻过行真的唇,月光映衬下,他的身影在墙上投射出无比清晰的影子。

无处躲藏,如同他的心。

……

清早是被成群结对的鸟叫声唤醒的,过了一夜,行真恢复了一些精神,她方一动,就听到徐醒洲立刻紧张道:“怎么了?”

行真顿了顿:“我吵醒你了?”

徐醒洲一夜未睡,然而此刻却笑道:“没有,我也才醒。”

他上前扶着行真坐起:“你等我一会,我去找些吃的来。”

他一动,行真就想抓着他不准离开,然而依靠别人向来不是她的选择,昨夜已是极限,于是她只是微抬了手,便立刻放了下来。

下一刻徐醒洲却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数五百个数,我就回来。”

行真抽回手,道:“你快去吧。”

数什么数,当她是小孩子吗?

徐醒洲又道:“有什么事就大喊,我不会走远。”又将那刀塞进她手里,这才快步走了出去。

行真握着刀,有些怔愣,是她的错觉吗,为什么徐醒洲好像又回到了幻境之前那副婆婆妈妈的模样?

然而不等她多想,身边空无一人,而眼前铺天盖地的黑暗已然吞噬了她。

那些尘封在记忆里的尸山血海,不透半点天光的阴暗潮湿的囚笼,永无止境的厮杀和肝胆俱裂的疼痛,随着这黑暗一并向她涌来。

行真垂头,是因为重新变成了人吗,她才会如斯脆弱,那些不过是成神之路的些许阻碍,一直以来她不是都忍受得很好吗?

行真颤抖着抓紧刀柄,她难以承受一般开始真的去数起了那五百个数。然而不过两个,她就立刻停了下来。

从来,在那些受尽痛苦的日子里,从来没有人救她,现在不过是徐醒洲,一个她从未放在心上的凡人,又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