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兰浦脸色立时一沉,顿了片刻,才沉下声质问道:“暮雨,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白暮雨单膝跪地,“属下所言皆是事实,只是属下并不信拙荆与连环剖心案有关。综合现场几处证据,可知她绝非贼人同伙。
属下之妻一直在远在故乡侍奉母亲,没有任何机会结识封城的七名死者,更无任何仇怨。
更何况烟凝对属下敬爱之极,对家母千般顺孝、温良贤孝,当得上世间第一等好女子,决计做不出这等残忍之事。”
周兰浦按在桌面上的手渐渐收紧,“所以只是‘做不出’,并不是办不到?”
“这……”白暮雨的心顿时一沉。
老皇城使目光果然犀利,一眼就看到问题最关键处。
周兰浦冷笑出声,语气变得前所有为的严厉,“白泽,你应该知道,每一名被遴选进皇城司的武职,出身背景、经历动向都会被查得一清二楚。
就是你口中那位贤妻,不顾你恳切的挽留,无情的把你休弃,使你沦为官场笑柄。
这之前她拜师求道于玄门,长年居于深山,精通五行八卦、奇门遁甲,性子冷僻乖张,很为世人所不容。
如果她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对长辈极为顺孝,又怎会做出因不服婆母管教,成婚不过半年就怒而休夫的事?!”
白暮雨脸色惨白如纸,却仍执拗的耿着脖子,“拙荆与属下和离,并非因为与人不和。是她性子洒脱,一心向道,不愿被世俗约束。远非外人谣传的那样不堪。
至于她与林瓷案的关系,确有很多疑点。
第一,属下与狐女打斗时,看得极为清楚,就连变出一身黑毛时,脚上红色绣鞋都不曾换过。
属下更一脚给她踩出血来,后面动作有明显的跛脚姿态。而后面突然出现的白衣女子,不仅没有跛脚,脚上穿的长靴更是纤尘不染的素白色。
第二,属下与一众亲事官都蒙着面,身份隐藏得极好。前面与狐女打斗时,狐女处处都是杀招。
后面白衣女子要对属下们下手的机会更大,可是她却未伤一人,飘飘然追着狐女而去。
所以属下十分肯定,白衣女子与杀人狐女并非一人,也不是同伙。”
说到这里,白暮雨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惊人的想法,他停顿些许,又急急向周兰浦说明道,
“烟凝虽然是玄门弟子,师门却极为正派,此番她突然出现在林瓷案中,很可能与我们一样,要追击假扮狐妖的凶犯。
毕竟之前几案,从未出现过什么白衣女子。而她出现的第七案,假扮狐妖的凶犯一反往常的发出了尖利的叫声。
不是狐声,而是人声。这对于她之后的作案,其实很不利。
属下今早还发现了另外一处不易察觉的细节。
每一名死者家中,都出现了厨娘身体不适,叫人临时替代的情况。那些临时厨娘子们虽然行为都很正常,但是对于家主各种喜好习惯,打听得都很细致。
事后属下紧急派人去寻那些临时厨娘子,却都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不见踪影。
发生一次是巧合,发生七次就一定是必然。而今日的林瓷家,果然也出现了这个情况。
可以推测所谓的临时厨娘子,就是杀人凶犯行动的眼线。
但那时烟凝分明还在属下家乡、腰鼓城,距离封城足有两千里不止,与他们决计没有关系。”
周兰浦却越听越气,终于忍不住恨铁不成钢的厉声打断道,“白暮雨!你少年成名,文武双全,才干过人,怎么就对如此诡异的一名女人这般看不透?
你还有脸说那女人对你如何‘敬爱至极’?对婆母如何‘千般顺孝’?你眼睛是什么时候瞎的?
你可知道,本官破格拔擢你到这个位置,顶了多少非议,又扛了多少压力?
你可知道,这个案子发展到现在影响有多大?你竟还敢认涉案的女人为妻子?
还敢为那女人辩解?京城死了那么多官宦子弟,只要这案子破不了,沾上关系的你小子,就是第一个替死鬼!”
白暮雨果断摘下腰间百辟刀放在地上,又从怀里取出皇城司令牌,双手呈托而起,冷声道:“白泽从来秉公行事,不曾有半点私心。如果皇城使、朝廷、甚至官家都怀疑白泽,白泽愿一死自证清白!”
周兰浦大怒拍案而起,“白泽!你敢顶撞上官?!”
白暮雨腰板挺得更直,“白泽死不足惜,只是属下害怕死后,剖心凶手会继续犯案。那时属下被官府拉出去作替死鬼的事,只会更叫官府脸上无光。
说到底,烟凝早已休弃了白泽,与属下并无关系。属下犯不着拿白家满门性命与自己的前途,替她填坑。
属下认为烟凝与凶案无关,并不是以权谋私,恰恰相反,正是为了更快更准缉拿真正的凶犯归案。
如果烟凝真的与此案无关,而皇城司却把她当成凶手同伙调查,势必会错过真正的线索,叫真正的凶犯得到时间逃脱。
官家给出的破案期限只剩三日,白泽愿在此立下军令状,如三日后,此案不破,白泽愿于皇城司正堂自戕谢罪!”
“你……”周兰浦指着白暮雨的鼻子,被气得半晌说不出话。
最后只能狠狠一拂袖,背过身不再看他,“你真是个犟骨头呐。罢了,老夫当初看中你,凭的就是你这份硬骨头。”
白暮雨一怔,没想到周老皇城竟然会这么快就松口。
不过他向来不是傻人,上官既然松口,他便将令牌收了回去,
之后从容捡起佩刀又挂在腰间蹀躞上,同时还不忘继续禀告案情,“回禀皇城使,剖心案发展到现在,已经有了重大突破。
第一,受害八人都曾被墨城翠袖楼一名唤为柳筱筱的□□接待过。
那柳筱筱身上其中必然有蹊跷,属下昨日已经紧急派人快马入墨城调查。一旦有进展,海东青就会及时送回探报。
第二,昨夜行动虽逃了贼人,却保住林瓷一命。他现在是唯一见过凶犯的人,等他醒来,定会有很多线索浮出水面。
第三,凶犯这次根本没来得及收拾凶案现场,现场遗留大片凶犯痕迹。只要一一查验,一定能找出凶手身份的蛛丝马迹。”
听到这里,周兰浦无奈的叹了口气,俯身坐下,
从笔山上取过一支笔,又展开一张纸,一笔一划的写起字来,头也不抬的说,“老夫就知道你小子能行,提刑司、大理寺、各地衙门一时都没有头绪的案子,这么快时间就叫你找出这么多突破,总算没丢我们皇城司的人。”
白暮雨立时站起身,朝着周兰浦拜别就要告辞,“时间紧迫,属下暂且告退。”
“等等,”周兰浦倏然抬头,目光冰冷,“本官到底为何唤你来,你可知道?”
白暮雨抬头,望着周兰浦满目疑惑。
周兰浦放下笔,将所写纸张简单折了一下,抬手递给白暮雨,目光灼灼地说道,“阅后即焚。”
白暮雨的眉梢微跳。
这里是他们皇城司的二堂,绝无外人耳目。可周老皇城使行事却如此谨慎小心,其中内容八成涉及天家秘闻。
他上前两步,接过纸张,展开看过,手中纸条顿时被他愤怒得攥成一团,“老皇城,官家为何如此?”
周兰浦目光瞬间变得严厉,“暮雨,记住你的本分,切不可造次!”
“可是——”白暮雨手中纸团攥得更紧。
“没有可是,”周兰浦厉声打断道,“你只记得,皇城司不仅是官家的脸面,更是官家的手段。
连这一点都领会不到,还作甚么皇城司指挥使?!官家就是天下,就是国泰民安,是尔等远远看不到的照宋大局!
这是老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论你是生是死,对于官家的每一道旨意,都必须彻底践行。”
白暮雨抬手将那团纸放在旁边烛台上,废纸在他指尖倏然而燃,映在他眼里,燃起一团愤怒的火焰。
直到火焰将纸张舔舐殆尽,白暮雨狠狠攥拳,徒手攥灭火苗。
“属下领命!”
说完他后撤半步,朝着周兰浦拱手行了一礼,转身扶着腰间佩刀,大步走出房间。
出了二堂,白暮雨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直奔着后院的卷宗房而去。
三日内,他必须抓到杀人凶徒。
为了自己的志向与坚守,也为了她。
进到案宗房,他立即埋首于小山一般的案牍之中,白天时间太紧迫,很多细节他查得并不够细。
这期间,郝青与其他几名皇城司亲事官也陆续来报告各自查到的线索。白暮雨一一处理后,又埋首书山。
案桌上的蜡烛的眼泪一串串流,到最后终于淹没成一滩疲惫的蜡水。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连熬了几天夜的白暮雨终于撑不过,趴伏在故纸堆中沉沉睡去。
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回到了那片葱郁静谧的山林之间。
他想,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一日。
与妻子烟凝初识的那一日。
那时,他是进山拜习高人学武的武学生,她却是山间最美的精灵。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烟凝终于要出场啦,耶耶(*≧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