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理堂西侧,专供姑娘们上学之处,拢共没几个人。除了日常别苗头的桑、钱二人,也就纪府四房两位姑娘。这两姑娘倒是不辜负纪府姑娘的名头,在汤先生不甚严苛的管教下,也小有名气。
桑沉焉素来没心没肺,万事不放在心上,难得将寻纪大公子做先生的事儿,给记得牢牢的。翌日尚未进得明理堂,便吩咐丫头翠俏去打听。
在汤先生早课上走神,频频看向窗外,桑沉焉愈发不耐。
被身后的钱弗若瞥见,嘀咕道:“桑三,你今儿是丢了魂儿不是?”钱弗若今日也是一个字不能入耳,颇有些魂不守舍。
桑沉焉闻声,抬头瞥了眼纪府二位姑娘,见并无异样,转而蒙头念书,并未搭理钱弗若。
都已然这等时候,待姑娘们早课完毕,汤先生便去东侧给公子们进经学,她这个末流弟子还有甚学习的必要。如此,更没有她钱三什么事。
果不其然,不过是叮嘱了姑娘们几句,汤先生缓步离开,去了东侧。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桑沉焉跟汤先生不过前后脚功夫,一人往东,一人往西,倒也两厢得宜。
尚未行出去几步,便见着翠俏躲在花垣之后,桑沉焉快步上前,“可是打听出来了?”
翠俏身为桑沉焉的贴身女使,替主分忧的本事很是厉害。“姑娘,听纪府的姐姐们说,估摸着今儿午膳前后,纪大公子的车马就要入城了。姑娘可是要去瞧一瞧。”
万万没料到来得这般迅速,桑沉焉低声埋怨:“钱弗若的消息也不怎么的啊,还表哥表妹呢,这知道得也太晚了。”
转头低声吩咐翠俏,“你去月洞门盯着点,要是来人请明理堂的公子姑娘们,你麻溜地先来给我报信,可是记得?”
届时她桑沉焉一定要以京都端庄姑娘的姿态出现,一改旧日顽固印象。让纪大公子好好认识她。如此,估摸着才能成功拜师。
当然,要将钱弗若踩在脚下,好生出一口气。
翠俏得令而去,桑沉焉开始焦急等待,等到回府午膳,等到下晌汤先生精力不济,照旧歇息,也没见着翠俏的身影。
直至今日下学,姑娘们各自散开,仍未见到前院来请人,难不成是纪大公子的马车出了什么意外不成?
精神紧绷了一天,到此时略有些泄气,也有些精力不济,桑沉焉收拾好书册,打算等着五哥一道回府。冷不丁地,钱弗若的声音又从背后响起。
“我说你,桑三,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地打听我表哥的消息去了。我告诉你,我舅母心疼我表哥,让人回去休息了,明儿才跟明理堂的公子姑娘们见面呢。”
桑沉焉闻声,转过身去,看了看坐在身后的钱弗若。难得,今儿这人颇为精神,更为难得的,她头上簪了三只珠花。
“钱三,你莫不是撞邪了,怎的打扮得这般像个姑娘?”
“诶,我就是个姑娘,你瞎说什么呢!我哪日不像个姑娘了!”
桑沉焉死气沉沉地动了动眼珠子,“哦。哪一日都像个姑娘,如何?”
委实没有精神再来吵吵一番,桑沉焉打算让钱弗若胜利一场。可这模样,跟她专程上门欺负人,没什么两样。
钱弗若一下窜得老高,“桑三,你欺人太甚!我这就找我舅母去,让表哥给我讲学。将你狠狠踩在脚下!”
说罢,负气而去。
只剩下桑沉焉,孤零零望着窗外。好生无趣。片刻之后,桑沉焉决定去明理堂东侧,看看五哥如何,是否准备归家。
出了明理堂西侧大门,站在廊下,只见庭院中满地清白,青瓦覆着白雪,翠绿压着柳絮。
偶有西风乍起,乱琼碎玉与天齐。
仿佛是不经意之间,一男子从游廊而来。他身着天青色长袍,外罩大氅,通身不见多余配饰,只腰间玉珏一枚,行动间缓缓晃动,与这一刻的天色争辉。
男子许是见着西侧廊下有位姑娘,朝着桑沉焉的方向,遥遥一拜,姿态挺拔,青松白雪。
冬日素来刮的是西风,目下不知怎的,陡然刮成了东风,桑沉焉浑浑噩噩的脑子,登时更加迷糊。
来不及想起回礼,只见男子已经转身往东侧去了。青瓦白墙,素色帷幔,隔着空旷的庭院,隔着乱舞的飞絮,仙人之姿,公子无双。
待人进了明理堂东侧,桑沉焉才真真回过神来。暗骂自己:为何不回礼呢?
平日里的大家闺秀做派都去了哪里?
难不成是跟钱弗若、五哥这等不要脸的混得久了?
仅仅是一个照面,自认浅薄如斯的桑沉焉,旋即被这公子的气度震慑。如此模样的公子,才当得起“京都贵公子”的称呼。自己怎的如此不知礼数呢?
翻来覆去骂了自己几遭。又突然想起来,适才进来那公子去的地方,乃是公子们上学的明理堂东侧,那这不是……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纪大公子么?
对此地如此熟悉,又如此知礼,不是纪大公子还能有谁。
桑沉焉仰天长啸,作孽啊,这还能求得纪大公子给自己讲学么!
想着刚才所见那副沉稳识礼的模样,正要出声的桑沉焉,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要是真嚷嚷出去了,丢脸可不是一点点!
这夜,桑沉焉难得有些难以入睡。躺在卧榻上,翻来覆去几遭之后,嘟囔道:“翠俏,今儿去了何处?”
你家姑娘丢脸死了。
你知不知道。
翠俏老实道:“姑娘,奴婢今儿都在月洞门守着呢,半分没有离开过,姑娘可是要知道纪大公子的事儿,奴婢明儿去找纪府的姐姐们说话,保准给姑娘个好信儿。”
桑沉焉尚未听罢,就将自己埋在被褥中,团成个厚厚的团子。
这日子要是天天如此,不过也罢。
……
“二姐,我晚间下学,出了丑,该如何找补一二?”
早膳毕,趁着桑钰嫣替自己收拾书册的功夫,桑沉焉将头埋在自家二姐怀里,闷声如是说道。
桑钰嫣低头看着她,抬手在她后脑上轻抚,柔声道:“你可是又跟钱三姑娘吵架了?”
“没!”
“那是如何?”
“哎呀,二姐,你就别问了。从你退学之后,我跟五哥在明理堂,我们都好着呢,都乖得很,无须担心。此番,二姐只需告诉我,如何找补回来便是。”
得赶紧让人对自己的印象好起来才是。
桑钰嫣无奈笑笑,她二人在明理堂,惯会惹事,如何就突然知礼懂事了。可念着自家三妹不过才堪堪十二,还有的是好好教的时间,“既然是无礼之举,合该亲自去给人道歉才是。有错能改,方才大善。”
二姐的话,于桑沉焉而言,向来比五哥的话管用得多。这不,才下了早课,她趁着汤先生休息的间歇,拎着个小小的盒子,从明理堂西侧轻手轻脚出来。
这盒子,乃是出门前,二姐塞给她的,说是给人赔罪,怎的不带礼物呢。来明理堂的路上,因着这小小食盒,还被五哥嘲笑一番,“再过两年,阿娘就该给你说亲了,你怎的还如此贪吃。桑桑,好歹改改。”
桑沉焉回了句,“我正是长个的时候,不像五哥你,都已经这般年岁了,肯定不会再长了。”
瞅着这个食盒,上了早课,应付了钱弗若,真到了去东侧见面的时候,桑沉焉反而有些挪不动脚步。
左不过是没有回礼,又算得上头次相见,这般咋咋呼呼前去送礼,是不是显得有些刻意?还能找回端庄小娘子的模样么?
要不,不用去了?
这也是不行?万事都得赶在钱弗若前头才是。
磨磨唧唧挪出去三五步,桑沉焉方给自己找好了理由,就见去了东侧才一盏茶功夫不到的汤先生,满面红光,甚是开怀而来。身后跟着一人,乃昨日的公子。
二人挨得极近,汤先生不停说话,公子不停点头,分外和谐的先生与学子。
他今儿换了身品月色暗纹交领长衫,站在一身素色的汤先生跟前,教汤先生没了往日的暮气沉沉。
“姑娘安好。”
他还是老远就瞧见了桑沉焉,趁着汤先生说话的空档,拱手见礼。
汤先生这才瞧见杵在廊下的桑沉焉,脸色突然有些发暗,“三姑娘想是已经背熟《东皇太一》了。”
桑沉焉急忙辩解,“先生,我是来……来……”
方才搭建好的一口气,被这突如其来的二人,给消散个干净。这话到底该如何说,桑沉焉一时没了主意。
“无需如此,我也不是来问你课业的,”汤先生话至此处,陡然舒缓了语调,“昨儿纪大公子回府,今儿一早,特来同明理堂的姑娘们见礼。都不是甚外人,无需计较这细枝末节,谁见谁都一样。”
说罢,同纪大公子走开,行出去两步,汤先生转头,“你也一道来。你来明理堂较晚,对纪大公子不太熟稔,今儿见一见,往后也好请教课业。”
正分外踌躇着,听了这话,桑沉焉双眼放光,急忙忙跟上去。
汤先生目下这模样真好,一点不计较她的课业如何。纪大公子继续来明理堂念书才行。
随着二人又返回西侧,桑沉焉悄然将食盒放了回去。
明理堂西侧拢共才四个姑娘,纪府四房六姑娘纪挽月,七姑娘纪皓月,这两是纪大公子堂妹,另一个是钱三姑娘钱弗若,这是纪大公子表妹。
再一个便是她桑沉焉,因着机缘,附学在明理堂的外姓姑娘。算来,也就只有她一个外人。
“桑三姑娘安好。”
同另外几个姑娘见礼之后,纪明才转到桑沉焉跟前,道了一声安。
桑沉焉登时端着淑女的模样,俏生生回礼,“纪大公子安。”
这算得上他二人初次见礼。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叫了声“三姑娘”,之前可都是姑娘呢。想来昨日的事情,乃至更为久远的事情,纪大公子都没记在心上。
尚不确认,桑沉焉趁着低头行礼的功夫,悄悄瞥了眼纪明。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跟适才同其他几个姑娘见礼并没有什么不同。
既如此,桑沉焉心道:大善!
有了这样的认知,桑沉焉起身之际笑得开怀。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呢。纪大公子真是太好了。
少女玉盘似的脸上,弯月眉下一双杏眼,清泉许许。乍然蹦出酒窝,多了几分鲜活生气。
见礼已毕,自然是没了耽误姑娘们课业的必要,汤先生和纪明一同离开,快迈出门槛,纪明回身又朝着众位姑娘们行礼。而后才缓步行去。
桑沉焉尚望着门外,钱弗若凑过来,两个脑袋紧紧挨着,“你看什么呢?”没等人回话,自顾自继续,“你说表哥这样,是不是也挺累的?就是自家人见面,行了好几回礼了都。”
纪挽月正要去书案的脚步停下,老气横秋的声音传来,“表姐,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大哥身负重担,振兴家业,自该如此。”说罢,看了一眼纪皓月,二人不待人答复,各自念书而去。
钱弗若被小自己两岁的姑娘教训,委实有些难堪。羞愧低头,忽闻耳畔传来一阵压抑的笑声。就着低头的姿势看向桑沉焉。
无声谴责道:桑三,你敢嘲笑我,你且等着。
各自归位。所谓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桑沉焉也没了再去东侧的想法。可整日都看着书案一侧的食盒,身后不断传来钱弗若的唠叨,桑沉焉觉得——
她桑三姑娘,还能做下什么更丢人的事情不成。
是以,这日姑娘们下学,桑沉焉照旧留下。观望着庭院和游廊,估摸着纪府几位公子也都家去,就剩下纪大公子和自家五哥之后,桑沉焉复又拎着食盒,快步到东侧。
恰逢大雪初霁,落日的晚霞沿着屋脊,遍布天际。
行到东侧门前,分明听见里头有人小声说话,可门却掩着。桑沉焉悄无声息清了清嗓子,准备叩门。
玉手正抚上门扉,突然被人从身后大力一推。合适得紧,门扉也在此刻突然开了。
一片混乱之中,只见屋内两公子猛然往后退了一步,门口两个姑娘齐刷刷滚了进来。
叫喊之声顿起。
食盒中的点心也散了一地,映着霞光,晶莹剔透。
“桑桑,你这是作何,来请你五哥一道家去,也不用行此大礼。”桑正阳上前将人扶起来。
“五哥,你怎的这般不要脸。”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说完才瞧见桑正阳身后的纪明。桑沉焉一脸的怒气霎时僵在原地。
谁还能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