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当日一番筹谋被跟来的钱弗若坏得彻彻底底,桑沉焉同这人斗嘴的时候越发多了起来。这不,一盒子点心而已,又吵吵起来。
纪府二位姑娘,一向是不爱搭理她们两个。她二人左不过是上午吵吵,午间相互嫌弃,下晌又能说说笑笑。
果然,午膳之后,二人和好如初。
桑沉焉:“既然你已经知道我要去找你表哥当先生,那纪大公子答应是谁便是谁。错过了的那个便再不能嚼舌头。”
“那肯定是我,没得我表哥不给我讲学,而给你一个外姓姑娘讲学的。”
自此,二位姑娘各自出招,不是借着寻汤先生的名头频频去明理堂东侧,就是旁若无人在庭院中等人。凡此种种,可是苦了堪堪归家不久的纪明。
可汤先生年事已高,在明理堂讲学已经很是不易,身为汤先生得意门生,纪明自然要替先生考虑。日日来,从不缺席,省的汤先生奔波。
一日在廊下遇见钱弗若,心知她为何而来。纪明冷声道:“钱三姑娘,姑父前些时日来信同我打听,北地黄公子。这人乃家中长子,颇有名气,明年即将下场。不止这些,姑父还问了些品行如何、家中父母亲朋如何,也不知是不是替三姑娘问的。”
钱弗若如今一十三岁。这般年岁的姑娘,若是生在京都一般仕宦之家,早就该开始相看亲事了。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阿爹这是打算将她嫁去北地,那可是个不太安稳的地方呢。思及此,钱弗若逃也似地飞走,哪里还顾得上寻什么先生,同桑沉焉胡闹。
纪明又行出去两步,突然顿住,侧头问小厮落玉,“明理堂后的小门可是开着?”
“回公子,开着呢。前两日落雪,夫人吩咐花匠将枯枝落叶剔了。开了小门,也让花匠少走些。”
闻言,纪明转身朝小门而去。落玉跟在身后喊道:“公子可是要从小门回院子,那可是不行,那门矮小不说,还专供下人所用。公子从此走,要是让夫人知道了,肯定要……”
落玉话犹未了,纪明已经行出去老远,无奈只能跟上。
纪明这个决定,可是苦了桑沉焉,是日她在明理堂外的甬道上,等了好几个时辰。
从天光大亮等到幽幽暗夜,直到落锁的时辰快到了,桑沉焉才从二府之隔的角门回了府。一身寒气,额前的碎发上还染着冰珠子,惹得褚夫人厉声训斥:
“桑桑,你都十二了,为何还这般胡闹。瞧你这鬼样子,又是何处丢人去了。你如今附学在明理堂,那可是纪府的地方。要不是纪尚书同你阿爹相交,你能去明理堂念书。”
褚夫人气得有些狠了,不停念叨着什么要好好与人相处、莫要跟你五哥一样胡闹、你到底是个姑娘家……
还是桑钰嫣和桑正阳二人拉着,桑沉焉才得了空隙跟阿娘撒娇:“阿娘,是我胡闹了,还请阿娘恕罪,原谅我这厢。孩儿今日吹了冷风,有些头疼,阿娘可是瞧见了。”
说着在褚夫人怀中蹭了蹭,活脱脱一副小猫模样。
桑钰嫣:“阿娘,且不论桑桑今儿何处去了,方才孩儿见她进门之时,胸前的衣襟都湿透了,估摸着是在何处染了寒气。这天寒地冻的,桑桑还小……”
话未说完,褚夫人惊呼起来,“这般要紧的事情,你怎的不早说。你三妹没心没肺,万事不放在心上,从来不会照顾自己。这……让顾妈妈去请个大夫来,赶紧的,快去。”
母女三人,一人转移话头,一人撒娇,一人叫嚷着喊顾妈妈,忙碌碌瞧不见他人。
一旁的桑正阳端坐在圆凳上,一手安在桌上,很是坦然地端起茶盏。暗自叹息:多少年了,母亲就是这般,只要事关桑桑,就没个清醒的时候。合着她和二妹是捡来的不是。
腹诽一句,面上甚也不显,茶水还未入口,耳畔传来褚夫人的喊声:“正阳,你还坐得住,你三妹妹都烧起来了,你也一点不担心。”
因着桑沉焉的突然高烧,褚夫人这口气出到一半,便没了个去处。顺着顾妈妈出门的身影,瞧见桑正阳,这一口气就出到了这里。
桑正阳险些自己泼了自己满衣襟的茶水。
他可是担心着呢,就是面上不显罢了。
桑沉焉今日的执拗引得她受了寒,发了烧,满屋子的人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才算将这事儿了了。
偏生她这个正主,除了面色红润些,甚也瞧不见异常。睡前还哄着褚夫人,“阿娘,我往后定然好好在明理堂念书,一丝不胡闹了。如今二姐在家帮着母亲料理家事,可是二姐早晚会是别家的新妇,到时候,我就来帮母亲,让母亲成日开开心心的。”
褚夫人侧坐在榻沿上,低头拉着桑沉焉的手,瞧着自家三姑娘。她整个人都深深地埋在被褥里,仅露出个脑袋,双颊红润,眼眶略有些浮肿。都这般模样了,还知道说话讨人开心。
登时眼角有些湿润,“胡说些什么,新妇不新妇的,还早着呢。你二姐是个好姑娘,比阿娘当初好了太多。阿娘给她寻夫婿,都得好些时候呢,轮到你,那就更早了。你而今在明理堂好好念书。阿娘不会,教不了你什么,你,”
说道此处,褚夫人顿住,有些觉得对不住自家孩子。
正阳是个公子,有父亲教导,往后混迹官场,与内宅一道上,懂得多少,倒是不太要紧。可是这两个姑娘,她委实没什么能教给她们的。
褚夫人不过是个小吏之家,早年嫁于桑家幼子,看重的本就是他幼子的身份,无甚宗族家务操心。奈何这些年丈夫的官职越来越好,直至国子祭酒。
寻常事务,褚夫人还能料理一二,可事关官眷走动,迎来送往,就差了许多。二姑娘桑钰嫣,无人教导,不过观摩了隔壁戚夫人行事,回家请了嬷嬷教导,便已经学得有模有样。
最令人头疼的三姑娘,桑沉焉,一点子心眼也无,跟她这个阿娘一样。褚夫人一面希望她嫁个简单的人家,一辈子这样,一面又希望她不要这样。
身为内宅妇人,丈夫的信任和宠爱固然重要,可最要紧的,还是本事,自己要立得住才行。
替桑沉焉掖了掖被角,褚夫人柔声道:“我儿,在明理堂,能学会,咱们就学,”
后半句,褚夫人没说出口,“倘若不能,家中也不指望你如何,姑娘在家的时日,快乐才是要紧的。”
……
许是昨夜的高热到了后半夜才全然发作,桑沉焉翌日没能起来,褚夫人遣桑正阳去汤先生处告假。
这假,一告就是三日。
这日,天色暗沉,汤先生头风发作不能讲学,吩咐明理堂的姑娘公子们各自研习。
来明理堂东侧上学的公子,也就纪大公子纪明、四公子纪翀、八公子纪翼,以及桑五公子桑正阳。
四公子和八公子,年岁尚小,单独在一处,纪明和桑正阳年岁相当,且都即将春闱,自然在一处。
纪明今日与往日有些不同,瞅了桑正阳好几眼,惹得桑正阳小声道:“纪大公子,你不过是去了趟北地,莫不是染上了什么特殊的癖好。我可是好着呢,别来。”
见自己的异样已经被人发觉,纪明也就没有一丝扭捏地说道:“五郎,听说桑三姑娘病了?目下如何了?”
“哎,不妨事,就是前些日子不知在何处胡闹,快落锁了才回府。沾染了寒气,眼下都快好了。”
桑正阳答得云淡风轻,可落在纪明耳中,却不是这么简单。
那日他从明理堂后的小门回了院子,第二日桑家三姑娘就告了假。其间如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待到桑沉焉两日后再来上学,照旧跟钱弗若吵吵一番,得知她现在苦恼别的事去了,桑沉焉落下去的那口精气神登时回来。
正是天助我也,就没什么是她桑三姑娘不能做成的。
坚韧如桑沉焉,下学又等到很晚,终于在夜幕四合中,等到了从东侧而出的纪大公子。
今日很不一般,纪明没有同她遥遥一拜便走开,而是缓步行到她跟前,最后在三五步开外站定。
第一次离纪大公子如此近,桑沉焉越发被他的气度震慑。这人身着素衣,连个暗纹也无,于天边最后一点霞光下,周身笼罩着金光,宛如神祇下凡。
“听闻前些时日桑三姑娘病了?”
桑沉焉点点头。
而后便是如夜色一样的沉默。
“之前桑三姑娘多番寻我,是为何事?”
他站在庭院中,任凭微风撩起袍角,一动不动。目光虽然柔和,但却有着看透一切的了然。盯着桑沉焉,叫她无端想到一个词“先生。”
在这样的眼神下,说谎、胡闹、小九九都无处遁形。凡是其所见,皆逃不出这人的掌心。
桑沉焉心中暗道:选这样的人做先生,到底好不好?
她尚没想个明白,便已经脱口而出,“妾愚钝,想寻纪大公子讲学。”
像是料到她会如此说,纪明不动声色,“汤先生虽然年事已高,可姑娘们无需科举,念书不过是懂些道理,学些本事。这些东西,想来汤先生素日对几位姑娘的教导,已然足矣。”
话至此处,停顿片刻,望着桑沉焉的眼睛,如一条锁链,直直望到人心中。
不过是姑娘之间的胡闹,也是憋在心口的闷气,搅得纪大公子不安了好些时候,桑沉焉自知很没有道理。
然,到了此刻,还能退怯不成!
这可不是她桑桑会做的事。
她素来没有急智,在纪明目光下更显得思绪混乱,立时脱口而出,“妾不想再做明理堂最差劲的姑娘。”
此话一出,桑沉焉也被自己的实诚惊吓到。说出去话断然没有更改的可能,她只能羞愧地低头,试图让夜色完全掩盖自己。
这都是个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