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猛然出现的宋禀,坏了兄妹三人看灯会的行程。第二日,方早饭毕,桑钰嫣在花厅外等着桑正阳。
他收拾妥当出来花厅,冷不丁在拐角碰见桑钰嫣,吓得一个哆嗦。
“二妹妹在此作何?”
“那日在绛雪轩,我分明给五哥使了眼色,你也瞧见了。怎的不应付了宋三公子就出来,害得我同桑桑在暖阁好等。若不是昨夜家中仆妇念着我们兄妹在外,早锁了门回去歇着了。”
桑钰嫣没好气说了一通。
自知行为有所不妥,桑正阳没敢正眼瞧人一眼,慌慌张张,“这个……不是什么大事。我是没有料到纪大郎和宋三公子如此要好,我托人引荐一下,如何就能打个花胡哨就出来。”
一番鬼话,越说越顺嘴。
焉能不知五哥又在胡说,可将人堵在此处,已然是她平日里做不出来的事了,再有如何,也不好再说。
是以,深深盯了他一眼,作罢。
分明是再温婉柔和不过的眉眼,生生透出一股子狠劲儿,连带着弯月眉也有了几分剑眉星目的味道。
待人走远,桑正阳拍了拍胸脯,叹道:这个二妹妹,真是比阿娘还要可怕。
也不知将来的妹夫是谁,谁能顶得住这丫头的盘问。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不,前脚方迈进明理堂,后脚就听见桑沉焉叫喊:“五哥,妹妹我有事寻你。”
桑正阳这只还没落下去的脚,也不知道该旋回来,还是继续往前走去。
不及他落下,桑沉焉已然到了身后,扯着他的衣袖,“五哥,你要是不搭理我,我回头跟阿娘说,开年头一天上课,五哥就惹了汤先生生气。”
无奈,桑正阳撤回脚步,将人领到一处花苑后,“你五哥我,知道昨儿不好,赶明儿得闲,我带着你和二妹妹一道去弦乐居好不好?”
弦月居可是个好地方,一处瓦子,杂耍、百戏、关扑,甚新奇玩意儿都有。是时下姑娘公子们,最爱去的地方。
桑沉焉学着二姐素日的模样,板着脸道:“我才不稀罕,那地方嘈杂得很。我今儿来是问问五哥,昨夜跟先生说话,先生可是有何不好?”
“我昨夜并未见过汤先生。”眼见问的不是自己担心的事,他陡然换了副嘴脸,胡咧咧起来。
“五哥!”
少女气得跺脚,桑正阳看着她发笑。
到底是自家亲妹妹,逗一逗也就罢了。男子正色道:“纪大郎是有些不好,你下晌去绛雪轩,规矩点儿。”
“五哥可知为何?”
他睨了一眼,“你一个闺阁姑娘,打听这些做什么。横竖都是你管不着的。你五哥我好心提醒,已是大幸。”说罢,桑正阳快步离开。
徒留桑沉焉在原地,一片茫然。
先生到底是为着何事不开心呢?
……
明理堂年后第一日早课,东侧的公子们不知为何,更为拘谨起来,而西侧的姑娘们,照旧嬉闹。传说中要归家准备嫁人的钱弗若,也姗姗来迟,喜笑颜开招呼众人。
应付完两位表妹,钱弗若从后拍了拍桑沉焉的肩膀,“桑三,我好容易回来上课,你不欢喜也就罢了,怎的还愁眉不展。”
桑沉焉懒得回头,直击要害,“黄公子什么时候来京都,你二人何时相看?”
“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好!亏我还一直惦记你,冰天雪地,也派人给你送了生辰礼。你居然这般待我!”
钱弗若一下子窜得老高。
“我不是这个意思,”桑沉焉扭头,“我是觉得既然铁定不喜欢黄公子,那早日相看,早日罢手不是很好。为何还要每日提心吊胆地等着。”自己随口一说,不料惹来她如此惊呼,桑沉焉分神想了想对侧应付。
钱弗若觉得颇有道理,遂拉着不情不愿的桑沉焉,开始计划起来。
盖因春闱在即,姑娘们的课业也少了许多。汤先生每日先去纪明和桑正阳处,讲讲经学、策论、朝堂新政、甚至邸报、官员任免。
末了,若是还得空,才到西侧来,替姑娘们讲学。
如此这般,倒是便宜了桑、钱二人。
这二人平日里课业进展几不可见,论起如何让黄公子退缩,这等不上道的事儿,不消片刻便定下主意。
万事俱备,只等来人。
申正,明理堂姑娘们下学,桑沉焉别过众人,小心翼翼到绛雪轩等着。
她规规矩矩,一丝不错地等到酉正,没等到纪明,只见到落玉。
“三姑娘,今儿实在不凑巧,公子眼下有事不能来,特派仆来给姑娘致歉。公子说,绛雪轩就是个地方,请姑娘当自家书房用着,别客气。”
落玉来了三两次,这些话也说了三两次,可桑沉焉依旧焦急问:
“先生在何处?我想寻先生说话。”
“先生是不是不好,我能去看看么?”
得了自家公子吩咐,落玉如何也不敢违背。面对桑沉焉声声关切,只能低头不言。
碧波池的死水,如今越发浑浊。
桑沉焉心中担忧更甚,又碍于先生素日教导,以及纪府森严的规矩,不能亲至探看。默了半晌,只道一声,
“你先回去,我在这里等着先生。”
说罢,退回书案后,权当纪明还在,挺直腰背坐于蒲团,抄起了去年未完成的《劝学》。
她跟着纪明念书,尚且不足一月,可早已很是习惯。先生讲的第一篇课业,是《幼学琼林》。是玩笑,也是深知她的不足。
第二篇课业是《劝学》,先生从未明言是何含义。然如二姐所言,观一人言行便可知他脾气秉性,先生讲《劝学》,定然是希望她勤奋刻苦,学有所成。
先生的良苦用心,不能浪费。桑沉焉如此劝道自己,几次三番,终究无效。
心有所念,如何坐得住。
更何况她桑沉焉本就是个跳脱性子。这不,才用了先生的苦心劝住自己,安稳一刻钟功夫不到,就开始频频侧头望着窗外。
嘴里念念有词,落玉怎的还不将我的话传给先生?
非得让我自己找地方闯过去才行?
几次起身又坐下之后,她再也坐不住了。一手扶着书案,猛然起身朝外走去。
刚打开绛雪轩大门,就见纪明缓缓而来。他身着家常衣衫,已不是早课间那件玄色袍子。
虽然三姑娘心中已经认定先生出了大事,可他面上依旧和煦如春风。缓步而来的模样,像极了暖阳的春日,踏着绛雪轩的踏跺,走到她身边。
“我遣了落玉来回话,三姑娘怎的不回去呢?”
言语柔和,眉眼和顺。
桑沉焉蓦地有些自我怀疑,“我在等先生。”
“等我作何?”
“等先生讲学,去岁的《劝学》还没学完。”
纪明重复:“我遣了落玉来回话,三姑娘怎的不回去呢?”
桑沉焉不解,老实道:“等先生,我相信先生一定会来的。”
“我若是不来呢?”纪明很是执着。
桑沉焉不知是不是她如此不顾先生安排,执意等候惹了先生不快,心中有些愧疚,低头。
糯糯道了一声,“我相信先生一定会来的。”
“你……”
方脱口而出的话,被纪明生生咽了回去。
不知他本要说个什么,是解释为何今日临时缺席,还是安慰桑三姑娘,亦或如去岁一般,言说寻个时辰将今日落下的课业补回来。
良久的沉默,纪明道:“放心,在三姑娘从明理堂退学之前,我都会是你的先生,好好讲学。不再缺席。”
他言语带着几分坚定,不可更改。
桑沉焉抬头笑道:“真的么?”一言已罢,方才想起自己之前的担忧。
转而忧心望着纪明,“先生……”
该如何出口呢?桑沉焉很是为难。眼下的纪明,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难过、忧伤,亦或是郁郁不得志。
他挺直如松柏,立在廊下。昏暗的天色四下集聚,都挡不住纪明头顶的那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