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戏弄

三月初五,上巳节的热闹刚过,又逢各地举子入京赶考,人满为患,摩肩接踵。

桑沉焉和钱弗若二人本意就去明德楼,买份点心。突然得了黄公子已经到得京都,如何也坐不稳当。在汤先生和纪明处纷纷告假,说是要来看看大相国寺的热闹。

目下她二人坐在大相国寺不远处的分茶铺子二楼。邻街而居,窗扉大开。

楼下那通往大相国寺的大道,笔直宽阔。当中车马轿撵不断,两旁小贩叫卖,炊烟袅袅。青衫公子,封腰束身,三五相携,谈天说地,朝气蓬勃。间或遇上一两姑娘,头戴围帽,群裾翻飞。

三月春芳,明媚娇艳。

桑沉焉一块五香糕入口,盯着那条大道,“钱三,你从何处得知,黄公子今日会来大相国寺?”

“哎!也不是我非要打听,是我那四妹妹专程来说与我听的。她说,黄公子可是瞧不上我,刚来了京都便忙着去大相国寺瞧瞧热闹,都没得上我们府上来拜会阿爹阿娘。”

听她说得浑然不在意,桑沉焉有些意外,“钱三,这还是你么?你四妹妹如此笑话你,你就没怼她。素日里要是我这般笑话你,你还不定怎么找补回来呢。

远想不到,你在家还是个脓包!”

钱弗若不在意,素手捻了一块黄冷团子,“哎!你是知晓我的,我如何能是这样豁达的人。自然免不了好一通呛嘴,出了这口恶气。

再说,我巴不得她说的是真话。莫说黄公子可能瞧不上我,就是他瞧上我,我也得给这门亲事搅黄。”

闲谈间,楼下炊饼、鹌鹑、团子、香饮子,各色叫卖不迭。

她二人难得如此和谐,心平气和,倒显得大相国寺前山喧嚣不止。

不多时,钱弗若的丫头,一个叫绮兰的,叫喊道:“姑娘,快看,黄公子到了。”

桑、钱二人连忙往窗外看去,只见一人,剑眉星目,玉冠束发,英武之气十足。在一众文弱公子中,鹤立鸡群。

此人就差个佩剑,活脱脱是个武举人模样,如何能是来京都春闱的黄公子。

一眼便错开,桑、钱二人疑惑望着绮兰,“是他?”

人即将走远,绮兰惊呼,“哎,我在夫人跟前见过画像,就是他。再不去就来不及了。姑娘,你一定相信我啊!”

已然到了这份上,钱弗若和桑沉焉四目相对。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是以,随着一声黄鹂之声传出,楼下的大道上,一女子袅袅婷婷,一步三晃行将出来。

她丰臀肥乳,腰肢盈盈不足一握,手中锦帕翻飞,带起阵阵香粉之气。离黄公子尚且三五步开外,突然脚下一滑,美人如秋风落叶。

一个不稳朝黄公子怀中扑去。

楼上二人看得起劲,双眼放光,这等关键时刻,如何也不能错过。殷切期盼之情,从窗牖飞出,直咧咧落在黄公子后背。

不知是觉得身后有异,亦或有功夫在身,黄公子敏捷地一个闪身,突然后退出去三五步。

那娇滴滴的姑娘,实实在在摔倒在地。哎哟,娇喝两声,捻着锦帕一角,去眼角擦拭那若有若无的眼泪。

好似此刻才觉出眼前有人,一脸羞涩难堪,微微抬头。见黄公子一派英伟之气,高大挺拔。

转瞬变了脸。

姑娘半眯着眸子,投来羞涩一眼,盈盈水光,春情万种。复又低头四顾,一时不知该当如何,手中的锦帕却是捏紧了三分。娇怯欣喜,万般柔情,只在这一抬头一低头之间。

惹得楼上的桑沉焉也酥了骨头,无力道了一声,“你……你从何处寻来的这姑娘。太……太……”

该是如何形容呢。

茫茫人海,好似她一眼便瞧见了心悦的郎君一般。

钱弗若也不遑多让,喃喃道,“就是我大哥屋里的丫头,借来用用的。”

二人恍惚之间,黄公子已经悄然行了礼,行出去三五步了。

跌坐在地上的姑娘,痴痴望着人远去的背影。万般无奈之下,方才认定事情没能办妥,慌张看向窗户。钱弗若得了姑娘告饶的眼神,好容易才从刚才的风情万种中抽离出来。

这黄公子,忒不厚道。

哪有这般不通君子之道的人。

没等她说出个什么,已然走远的黄公子,霎时回身,没有任何犹豫地看向钱弗若。一双眸子锐利似鹰眼,隔着嘈杂的人群,熙攘的街道,直直向人投来。

钱弗若登时如同被人扼住咽喉,呼吸不畅,直到握住茶盏才喘过气来。

“他,太可怕了。我委实不敢想,得这样一人做郎君,未来是个什么模样。估摸着用不着三五年,他就能再娶了。”

钱弗若也是个不着调的,说起生死,不檀口张合之间。

“胡说什么!”桑沉焉喝道,“黄公子这样的,咱们离得远远的就是,平白无故的,何苦咒自己呢。你今儿这番胡闹,已然被发现,届时相看,我不信他黄公子还能落得下簪。放心就是。”

二位姑娘如此安慰自己。

而她二人口中的黄公子已然到得大相国寺一处厢房。

他可不是来此间欣赏京都热闹的,而是约了一好友于此相聚。

这人便是纪明。

在外游学的两年中,纪明于黄公子相识于河东路太白山。先是纪明从此路过,听闻黄公子高名,递了拜帖一见。几番相聚之下,才得知当年黄大老爷当年入京赶考,还曾得了纪府老太爷的相助。

如此,二人越发相得。

黄府同钱府议亲,也是因着这个缘故。若非如此,前途不可限量的家族嫡长子,如何也不会如此着急,在春闱前议亲。

而今的厢房,纪明和黄衡二人,南北相对而坐。其间,不过是一个矮脚案几,茶盏一二,别的一概也无。简朴素颜,更显纪明通身的温润之气。

黄衡一改适才盯着钱弗若的气势如虹,略带些祥和道:“一别两年,纪兄别来无恙。”

纪明笑笑,以茶当酒,高举,“多日不见,黄兄越发气势。”

到底是经年好友,客套一两句,不过一息之间,卸了虚礼,问道起家常。

闲话已半,黄衡沉吟半晌,慎重道:“此番大比,兄长真的不下场么?”

纪明好似已经习惯,一丝异样也无,神色如常,“自然。”

黄衡奋力起身高喝,“官家何至于此。当初先帝无嗣,又行得仓促,万般无奈之下,几位相公于灵前择君。纪相公大义,选中先帝胞弟福亲王世子,血脉最为亲近,有何可责难之处。万不该如此……”

纪明打断他的话,“贤弟慎言,你而今春闱在即,切莫因这等小事,失了君心。”此地不过是寻常厢房,万一落入有心人口中,再难有回旋之地。

黄衡恨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何惧于他。”

“贤弟,世道和君心,最为莫测。”纪明心知黄衡不过是在为他抱不平,说了些气话。

然,最是人心不可谋。

天底下的事,哪有缘由。

人心,世道,向来如此。

黄衡仍旧有些不平,纪明见状为他添了茶水,缓声道:

“你我一心为官,为的是什么?不过是天下太平,粮仓富足。然如今二府三司统管前朝,六部形同虚设。万民的奉养多出一倍不止。甚者,前有三千太湖石,现有惠园。听说内廷已在筹谋三月迎祥池放生,关防启用殿帅手下龙翼卫。”

纪明话至此处,顿住,又慢条斯理为自己添了杯茶。

“贤弟,目下观之整个京都,甚至前朝内廷,还有谁人言说月氏和羌戎刀兵相向之事!

你我一心求官,不过是为了能有一言之地,能开言路,减赋税,拨开高挂的层层迷雾,正视内外罢了。

贤弟,如此,官职重要么。当然极为重要。”

没得一官半职,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大厦将倾,无能为力。

相识日久,黄衡还从未见过纪明如此言辞激烈,如此直言不讳,如此不管不顾。

他愣住,方才纪明劝他慎言,而今他自己却说起了不能言说之事。可见纪明心中早已绝了入仕之心。

想着往日同自己高论的纪兄,黄衡颇为不忍,劝慰道:

“纪兄,慎言,就算今次不能下场,往后还有的是机会。万不能因着今日一番言语,得个孤臣的名头。”

纪明谢过。

身为纪府公子,不知还能不能等到那一日。

午后,二人于大相国寺用过午膳,又至寺中漫步闲谈。不期然至一处红墙,遇见信步而来桑沉焉和钱弗若二人。

纪明远远行礼,黄衡略略诧异,而后便仿若从未见过一般,躬身行礼。

对面之人如此豁达,吓得两姑娘悄悄牵起对方的手,相互给予温暖。

到了跟前,避无可避,桑、钱二人只得行礼。

几个时辰之前,将人好生作弄不成反被抓包的尴尬,一时令两姑娘行礼的身子颤巍巍,极为不稳。

纪明像是有所察觉,行到二人跟前,“可是准备回府了?”

此言宛如天籁,桑、钱二人点头如蒜。

快些离开,如此我二人约莫能多活几日。

纪明同黄衡道:“贤弟,你我往后同在京都,有的时间再叙。而今请容我先护送二位姑娘入城。”

乍然再见,黄衡已然猜到钱弗若的身份。既然姑娘不愿,他也不好多耽误。

如此,便道:“既是入城,自是一道。”转身朝两位姑娘问,“倘若姑娘不弃,衡愿护送姑娘入城。”

桑沉焉:我的亲娘四舅姥爷,这日子不过也罢!

钱弗若:他不会真的看上我了吧!我现在给自己准备棺材本还来得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