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浩浩荡荡行至德胜门,刚过城门,桑沉焉掀开帘子,从马车内探出头,
“先生,明德楼就在眼前,我能下车去一趟么。此前说好给先生买点心。”
眼下这等境况,纪明近在眼前,还如何特意去买点心哄人开心。桑沉焉有些气馁。可倘若不买,那便是失信于先生,更为不妥。
如何都不好,可是急坏了桑三姑娘。
岂料纪明扭头看看三层楼高的明德楼,“无妨,我已经遣了落玉前去。三姑娘若是想吃,且得等等。”
桑沉焉哑然,这哪是她想吃,这分明……
也不对,是她打算孝敬先生的。
车水马龙,人潮如织,纪明一身玄色衣衫,骑着高头大马,护卫桑府马车。他身后明德楼的彩楼欢门人来人往,人声鼎沸。更有翻飞的酒旗,从身后飘然四起。
桑沉焉就着半开的帘子,瞧着他笔挺的身姿,突然有些不敢直眼。
少女捏捏衣袖,叹气,又办砸一件事。
待关上帘子的那一刹那,隐隐瞧见他回眸而来的半张笑脸,突然之间福至心灵。
先生又在逗她玩儿。
明知那日是她真心实意之言,偏生今儿预备下这茬子买卖等着她。
好坏的心思。
气性上头,桑沉焉复又撩开帘子,闷闷道:“先生,真是淘气得紧。”
未带一点埋怨之气的“淘气”落入纪明耳中,他收回回眸一笑,直视前方,笑得越发畅快。
前方是黄衡护卫着钱弗若的马车。纪明盯着黄衡板正如武夫的身影。不知想到什么,这些时日有些郁结的心思,突然豁达通泰起来。
若不是从小的教养,以及城内不宜纵马,他现下能策马扬鞭,酣畅淋漓跑上一场。
行走在他二人之前的钱弗若,可是没了这般好的境遇。胡闹被人找上门来不说,对方还是个硬茬子。她现下坐于马车内,捏得手指通红,也没能想出个主意来。
这都是什么事儿。
待车马行过宜男桥,周遭越发嘈杂,黄衡开口,“家中长辈的议亲之举,不想叨扰到姑娘。待我今日回到住处,即刻修书一封告知父母,衡乃粗鄙之人,配不上姑娘。”
他言语中甚怨怼之气也无,好似再寻常不过之言。
在他开口之际,原本将心提到嗓子眼的钱弗若,明白他的言语中的意思,陡然又将心放了回去。
不消片刻,又提了起来。
黄公子如此善解人意,到显得她钱家姑娘委实小气。
一时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素日里嘴皮子利索如钱弗若,也只能搅碎了手帕,捏烂了衣角。
往后的日子,如流水一般滑过,三月中,桑正阳、黄衡、宋禀等人纷纷到户部交上状子。三月下旬,贡院开门,一众儿郎拎着考篮入场。
桑府众人齐齐去给桑正阳送考,桑五郎满不在意,“阿爹,阿娘,二妹,桑桑,你们且都回去吧。我来得早,定然能分到好些的号舍,全须全尾地过完这九天。丁点事儿没有。”
桑翊一掌拍在他肩膀,“阖家为你操心,偏生你自个儿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你……你这样的……”
许是后头的话,不太吉利,桑翊生生咽了回去。
眼看着这等紧要关头,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父慈子孝,褚夫人赶紧招呼人进去,眼不见为净,别的在这儿杵着才好。
桑正阳在号舍的九日,京都内外处处喧嚣不断,各处瓦子、酒肆,纷纷开始猜测春闱前三甲。
呼声最高的,莫过于刑部侍郎府上宋三公子、其次乃是崔相公次子,间或还有说起河东路黄公子的。
京都最为热闹的去处,弦月居开起了赌局,不少姑娘偷偷压上自家私房钱,给京都二公子造势。
赌局已开两三日,宋府才姗姗传出个了不得的消息。
人人期待的春闱前三甲,宋府三公子宋禀,居然于开考前一日得了风寒。
这可是惹得一众姑娘们哭天抢地,抹泪不止。
宋三公子如此大才,天上怎的不照看一些呢。早不风寒,晚不风寒,偏生这时候风寒。
天妒英才!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此流言一出,离礼部贡院最近的五岳观、稍远些的天清寺、显静寺,香火愈发鼎盛。
外界热闹喧嚣,绛雪轩东侧的碧波池依旧春意也无。连带着那丛芭蕉,也有气无力,不知何时才能发出新芽。
桑沉焉跟着纪明,已经开始《孔子家语》的学习。
春闱第八日,桑沉焉有些心不在焉,纪明便早早结束课业,招来落玉递上茶水点心。
心思已飘到贡院的桑沉焉,见着落玉进来又出去,恍惚瞥见纪明的书案上多出一壶茶水。缓缓起身,替他倒上一盏,无声推到他跟前,
“先生,请喝茶。”
纪明不动,只是盯着她看。
如此不遮掩的视线,桑沉焉丁点没察觉。见着茶盏半晌未动,估摸着纪明没听见,再次道了声“先生,请喝茶。”
纪明垂眸,轻笑出声。
走神如桑沉焉,蓦地才发觉头顶传来灼热之感,应当是先生在看她。心中默默算了算,这几日,她很是安稳,课业从不落下,精益良多。
前两日,当着众位姑娘的面儿,汤先生还夸了她呢。
按理,并无任何惹先生生气之事才是。
可为何这般不遮掩地盯着她呢!
想不明白,桑沉焉本就垂下的头,越发垂得厉害。只见少女墨发如瀑,小小珍珠钗,映着窗外投来的暖阳。
迷人眼。
纪明再次轻笑,不言。
桑沉焉顶不住,讨好道:“先生,学生知道错了,往后再也不犯。还望先生饶过这次。”
“桑三姑娘何错之有?”
一息功夫的时间,桑沉焉想得脑仁疼也不明白。
这话该如何说呢。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低得可见莹白细腻的脖颈,暖阳之下的细小绒毛。
“先生,我错了。”
眼见她就快将头埋到书册中去,纪明将一碟子五香糕推到她眼前。
偏生桑沉焉真心觉得自己错了,惹了先生不快,又愚钝不堪,答不出先生的问话,是以眼睛半眯着。企图逃避现实。
冷不丁眼前出现一碟子点心,憨直如桑沉焉,突然想到——
莫不是先生要她伺候点心吧!
这……这,他们虽是师徒,可到底男女有别。
委实不太妥当。
“先生,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桑沉焉急得立马如是说道。
看不见她的面容,只能听见她焦急的声音,纪明有些犯难。他不过是想着姑娘们都爱吃点心,念着她挂心桑五郎,特意吩咐灶上新做的点心。
如何就使不得了。
“桑三姑娘,你我师徒,不必如此客气才是。”
桑沉焉:这哪是客气不客气的问题!
先生也有用词不当的时候。哎!
做人学子的,忒艰难了些。
思虑万千,一面念着自己已是个一十三岁的姑娘,一面念着纪明的传道受业之恩。
万般无奈之下,捻起一块五香糕,高举过头顶。
哎呀,眼不见为净。权当这不是我做的事。
少女缓缓抬起的双手,恭恭敬敬越过头顶,突然就到了纪明眼前,吓得他险些一个不稳,将手中的书册扔出去。
定睛一看,隐隐可见少女面颊红如彤云,带着不甘和不明所以。聪慧如纪明,也是绕了好几个弯,才将桑三姑娘的思绪理了个明白。
他纪明,生于天地之间,一十九年,是那等不要脸之人!
气得有些恨,捏着书册的右手,可见渐渐泛白的指尖,起褶的书页。
狠狠几个呼吸,纪明冷声道:“桑三姑娘,这是我吩咐落玉,为姑娘准备的。姑娘可置于自己书案。”
桑三姑娘不敢置信,桑三姑娘有些手抖。
“啪叽”一声,金黄酥脆的五香糕,从双手滑落,落到砚台一侧。碎裂开的松脆外皮,跌入墨汁中,三五个荡漾开来。
颇有些黑云压城之际,泛舟湖上的景致。
桑沉焉瞪大了眼睛,
这次真的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纪明:先生我的清誉差点儿就没了!
桑沉嫣:我真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