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弦月居相聚之后,还未到明理堂上学的最后一日,钱弗若由赵夫人领着,亲自到汤先生处谢过这些年的教导之恩。末了,与明理堂西侧诸位姑娘话别。
送些可心的物件,说着来日多多联络。一时之间,笑声和哭声并在,离别和恭贺同存。
因这事儿,桑沉焉有些萎靡,到了去绛雪轩的时辰,也有些悻悻然。钱弗若前脚刚走,后脚落玉便来请。
“三姑娘,可是到了讲学的时辰呢。公子已经等着了。”
落玉不过是传话之人,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句不多一句不少。
桑沉焉闷闷地,心不在焉跟着落玉到了绛雪轩。连日的风雪,压得碧波池前的满院苍翠,皆是低头弯腰。
风雪不停。朔风不止。
纪明一身窄袖长衫立在屋檐下,望着桑沉焉行来的方向。风雪溅落在他衣领上,逐渐化开,再也不见。
未能料到他在等,桑沉焉陡然来了精神,快步上前,仰头问道:“先生是在等我?”
男子点头。
“学生来迟,先生见谅。”
“无妨。”
何来见谅不见谅的,今日本就是纪明来得较往日早了些。先前明理堂西侧一幕,他和桑正阳,以及四房几个公子都看在眼中。姑娘们依依惜别,颇为不舍的模样,久久映在纪明脑中。
念着桑沉焉这一年有余的陪伴,他觉得,今日应当早些来绛雪轩,无论是习字还是讲学,
总比沉浸在离别的伤感之中要好。
二人先后入内,各自安坐。
从春闱至今,纪明早开始教桑三姑娘习字。姑娘们泰半手上并无多少力道,是以纪明选了卫夫人小楷。仙气飘飘,清风许许,极为适合姑娘修习。
到如今,桑沉焉的卫夫人小楷已经像模像样,温润细腻,饱满柔和。
与她成日嬉笑的模样,半分相似之处也无。倒是颇有几分纪明所有的如沐春风。
他今日未打算讲学,瞥见少女研磨,临帖,忖度半晌方道:“三姑娘,坐到这里来。”说着,他指了指自己书案一侧的位置。
那处,不知何时已安置上一蒲团。绛雪轩中,除了来客和候在外间廊下的落玉,从未有过他人进来。
那蒲团,显然是为今日的桑三姑娘准备的。
桑沉焉怔住。先生不是说她小有进步么,怎的今儿又要教导笔法不是?
她愣住不动,只略有些蒙地望着纪明,见他毫无他意,顺从地规矩坐在那处蒲团上。
“先生,学生可是有何处不好?还请先生指导?”
男子并未直接答话,而是将自己跟前的澄心纸缓缓推到少女跟前,又从自家笔架上取来狼毫一支递过去。
桑沉焉见状,认为先生真是要讲解笔法,恭敬接过。
并不落笔,“先生,学生哪个字写得不好?还请先生明言。”
纪明顿了顿,看着自己抚在书案上的手,慢道:“卫夫人小楷,在乎女性之柔美,在乎气势之轻快,更在乎彼此之顾盼。稳重不失端庄,温润不失典雅……
并非何字写得好与不好,当讲分则成气,合则成势。”
说罢,见着姑娘懵懂的双眼,纪明轻轻从她手中取过狼毫,重新铺就一张纸,慢条斯理落下镇纸。
写下:昔之君子成德立行……
纪明笔下的文字,少了他言语中的“女性之柔美”,多了一股破空而出的气势。
“你看。”说着递到桑沉焉跟前,并说起了字虽同,帖也同,可人不同,自然笔法不同。
桑沉焉似懂非懂,又看不太真切。悄然中越发往纪明处探过头去。
再过两日便是一十四岁的少女,墨发如瀑,仅仅三两个朱钗别在发间。可到底是个姑娘家,她不经意的靠近,投来阵阵女儿香。
鼻尖若有若无的香气不断,更有眼眸低垂便可瞧见的摇曳耳坠。
纪明觉得有些不稳,漠然摁着书案往后退了退。
腊月的寒风肆虐,落玉早早闭了四下的窗户。密不透气的绛雪轩,仅有跳动的烛火,以及叫人无处可逃的幽幽香气。
他闷声道:“三姑娘稍待。”
纪明起身推开离得最近的窗牖。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荡开来,间或落入屋内,撒在窗沿上。
微微叹气:这才是冬日的味道。
顺着夹杂着飞雪的朔气,往后的卫夫人小楷,渐渐上道。
蓦地,桑沉焉像是顿悟了什么,仰头兴奋道:“先生,你瞧,可是如这页一般?”
不及纪明细细点评,少女好似才发觉前方吹来阵阵凉风,快步上前将半掩着的窗户关上。
“先生,今儿为何开着窗户呢?可是准备一会儿月下赏雪用的?”
纪明:……
桑沉焉丝毫未觉,快人快语,“先生一会儿月下赏雪吟诗,我能不能只在一旁伺候,不赋诗?”
纪明更为无言。
赏雪吟诗自然是没有的,纪明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屋内的烛火混合着飘散而来的霜白,有些刺眼。不知怎的,就想起桑沉焉小名桑桑的由来。
她出生那日,腊月廿四,连日冰雪不断,折腾得桑府正房的小炉子险些都烧不起来。于此,桑翊却是欢喜的紧,直言道:“三姑娘真是福星。如此瑞雪,必当是造福百姓之举……”
洋洋洒洒好一大段,而后亲自给三姑娘取了小字,桑桑。
以姓氏为小字,极为罕见。
如桑翊所言,他家三姑娘,自当是分外少见的福星。
又到一年末,她也生辰在即,是以,纪明状若无意道:“非也。开窗不过是想着三姑娘的生辰将至,我作为先生,思量着该送个什么才好。”
桑沉焉听罢,有些纳闷。她虽然生在大雪天,可送什么生辰礼,哪是非得亲眼瞧着雪花落下才想得明白的。
当然,先生跟前,她不敢造次。
老实道了一声,“能得先生教诲,学生已然三生有幸,谈何生辰礼不生辰礼的。”
纪明忽道:“去岁的砚台可还喜欢?”
想到去岁的鱼形砚台,桑沉焉登时双眼犹如烟花绽放,明亮得有些不敢直视,奋力点头。
“喜欢得紧。谢过先生。”
如此这般,腊月廿四这日,桑家三姑娘于逐星小筑廊下,收到纪家仆妇递来的生辰礼。
偌大一个匣子,略显丰腴的纪府下人拎着快不行来,都显得有些滑稽。
桑沉焉委实有些好奇,打发了下人便打开来看。
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匣子内,兼毫、狼毫、紫毫,中锋笔、长峰笔、短峰笔……笔笔都在。细细算来,整整三十二只。
若不是将其安置在圆桌上方才打开,桑三姑娘约莫能一个不稳,满地找笔。
先生……先生,说什么好呢。
都怪她桑沉焉学艺不精,寻摸不到合适的词汇。
泰康一十九年春节,倏忽而过。元宵已罢,到了上学的日子,明理堂西侧因少了钱弗若,桑沉焉没了相互吵吵之人,颇有些无法适应。
好在纪挽月和纪皓月两位姑娘,惯常会安慰人,三五不时寻人说话,这日子也渐渐活络起来。
三月三上巳节,褚夫人将桑钰嫣好生打扮一般,又寻了桑沉焉作伴,桑正阳护卫,一道来佑圣观打醮祈恩。
佑圣观的热闹,源于三月三北极佑圣真君生辰。时日,内侍体举观中事务,赐御香,修崇醮录,午时朝贺①。这都是先帝在时的热闹,打从今上登基以来,又添一道热闹——官家以及后妃由殿前司护卫,亲去祈福。
声势浩大,但凡是个京都名望之家,皆会前往。
而今桑府打算前去,却不是打着偶遇皇亲亦或什么别的一品天官的主意,乃是因着今年桑府二姑娘,已经实打实一十六岁,还未说定亲事。
褚夫人有些着急。
想着今儿前来的少年必定不少,这才携家带口,相携出行。
眼下的佑圣观五步一红袍侍卫,十步一执事。殿帅手下兵马,个个腰系佩刀,威风凛凛。单单是随风摇曳的旌旗,春日暖阳下精壮的红衣侍卫,已然是一道别样的风景。
桑府诸人,无甚通天渠道,不过是随着末流小官的队伍,在佑圣观外围热闹热闹。
不过都是些小玩意儿,姑娘们爱看的热闹。快到午时,桑正阳有些坐不住,朝褚夫人道:“阿娘,眼见的快午膳了,我先去碎叶居看看,咱们定的素斋可是别出了什么差错?”
褚夫人瞥了一眼在一旁看幻术的姐妹两个,又扭头瞅了瞅身后的护卫,嫌弃道:“你就这般顶不住!你这样的,往后如何待人姑娘好,别的我这头给你说得一通好话,你一去相看就露馅。咱们家,就你一个儿子……”,
褚夫人顿住,罢了,到底是自己没有教好,遂摆摆手,“你且去吧。横竖你杵在这里也无用。”
桑正阳告罪离开。
四下嘈杂,与民同乐。
官家的想法真不一般。桑正阳缓步走在红袍侍卫之间,如是想着。
佑圣观拢共十余亩,不算太大。可附近店铺林立,村落数个,还有一二河流。如此再加上二层的皇亲紫袍红袍,三层的末等绿袍青袍。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关防。
也不知殿帅手下的殿前司有无这般多人。
他叹口气,这与民同乐,也忒能乐了。
思绪万千,忽听一陌生的声音高喊:“前方可是桑祭酒家公子?”
桑正阳闻言回身,只见一锦衣华服公子,满头是汗而来。行得急切,腰间的玉珏翻飞得落下不少君子之风。
很是疑惑,却也站定行礼,“我乃桑家五郎,桑祭酒乃家父。敢问兄台是何人?”
锦衣公子正了正幞头,躬身行礼。“冒昧打扰,我乃崔家次子,今次来寻桑兄,实在是无礼得紧。眼下人多,怕是错过,这才高喊,委实对不住。”
好一通致歉之言,说来说去,桑正阳越发不解。他家不过是四品国子祭酒,如何就能搭上参知政事家公子。
人人称赞的京都二公子之一,副相次子。
作者有话要说:①《梦梁录》
今日的桑正阳:副相家公子这般热情寻我,好事将至!
往后的桑正阳:崔道之,你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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