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风吟心存疑惑,才要做声,宋瑾墨已离开镌刻着双龙的檀木椅,来到她跟前。
宋瑾墨比她高出不少,天子之威尽显,这番站过来,让她倍感压力。
她到了嘴边的疑问,只能咽回,低首不言。
宋瑾墨的戾气更甚:“朕现在告诉你,时刻认清自己的身份,”他甩了下衣袖,转身背对着她,“朕的姐姐只有昭庆公主一人。”
苏风吟的心猛地一颤,微抬眸望着他的背影,她以为,相伴这么多年,她多少也能算得上他半个姐姐。有那么一瞬,她还曾想过以姐姐的身份,远远看着他,等他成亲那日,自己再离去。
现看来,这一切果真是自己的妄想。
她压下心中的涩意,欠身应声:“奴婢定谨记您的教诲。”
宋瑾墨眉头紧蹙,回过身来抬手捏着她的下巴:“你不服。”
苏风吟浓密的睫毛微颤,脸上的血色褪去了些,多了两分苍白,双眸的珠光更甚,朱唇微抿:“奴婢不敢。”
宋瑾墨冷笑着点头:“不敢,”他倏然用力推开了她,“朕看你敢的很。”
苏风吟踉跄着连退了好几步,才稳住了身形,头上簪的紫金步摇仍晃动不止,朱唇微张。视线在触及到他幽深的黑眸时,她赶忙低首,微拎罗裙,就要下跪。
“你今日要是跪下,朕就把你身边那两个宫女,给张德做对食。”
深宫之中,不乏有宫女与大太监做对食,遇上个疼人的,日子倒有盼头,如遇上个人面兽心的主儿,就真真是生不如死。
这些年她与张德共伴宋瑾墨左右,她对张德有些了解,也算得上个值得托付的人。
但她还是不想让银杏和秋桃,一辈子都被关在这深宫大院。宫外的日子虽过得苦些,也好过一个不慎,卷入那些诡计中,葬送了性命。
偏生那两个丫头轴得很,明明到了出宫的年龄,还非要留在她身旁,说什么都不肯走。
念及此,她松开罗裙,将手归拢到腹前,站立在原地,不再做声。
宋瑾墨回头觑了她一眼,心底的怒火彻底喷发,指着外面:“滚出去。”
苏风吟微欠身,小心退下。
以她对宋瑾墨的了解,这顿气怕两日也消不了,倒不如借现在跟他道别。
她顿下步子,回头张望着他。
“朕让你滚。”伴随着宋瑾墨的怒声,还有砚台落地的声音。
她藏住眸中的失落,收回视线,快步离开。
她才下了台阶,张德就追了上来:“姑姑莫要放在心上,陛下不是针对您,是针对跪在宣德门宣德门的那群人。”
她停下步子,询问道:“是谢家?”
张德点头:“正是,”他张望了周围一眼,压低了声音,“下朝后,谢家三公子与学院的学子,跪在宣德门前谏书要面圣。若真要是普通学子,陛下早就放他们进来了,偏生那些学子,不是那几家的嫡系,就是旁支。”
他又回头张望了眼御书房:“总归,陛下不是针对姑姑您。”语罢,他就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苏风吟也重新迈开步子,思忖着张德方才说的话。
张德所言,意味着士族不打算隐忍下去,接连出招。先是借选秀,往宫里塞人,以把持整个后宫;后又以学子的身份,向众学子以及还没弄清原由的百姓宣扬宋瑾墨的一意孤行,这是要将事情宣扬开。
士族乡绅盘踞多年,发展迅速,部分普通百姓为了生存,不得不依附士族。一旦被传扬开,恐会引来乡绅百姓的不满,于收回皇权不利。
也不怪宋瑾墨会那般生气。
所以,宋瑾墨开口那句,是以为她要替谢家三公子谢鸣求情?
早前,她在宫内就听说过谢鸣的卓绝的才名,后机缘巧合下与谢鸣遇见过一次,生意上又与谢家有连络,一来二去也就有了些交情。这交情若放在其他事上,她可能会帮扶一二,但这事牵扯到开放科举,与皇权的收回,她不仅不会相帮,还会游说谢鸣放弃。
开放科举,又是她父亲的夙愿。二十多年前,先皇曾顶着士族的压力,重新开放科举,只要过了初试,就能参加春闱,无身份出生限制。这消息一出,那些看不到希望,已放弃学业的寒门学子捶胸顿足,对父亲那样坚持下来的学子来说,无异于喜从天降。
父亲连夜兼程,赶到京都,拒绝士族的招揽,越过阻碍,顺利在春闱夺得三甲,被赐了个县丞之位。
那次科考,加上父亲在内,榜上在名的寒门学子共有十五人,而这十五人中,又有好些人抵抗不过士族的施压,纷纷投靠,这与打先皇脸有何异?先皇无论是为了自己的脸面,还是真的惜屡破奇案的朝臣,先皇都予了父亲厚望与方便。
识才之恩,当涌泉相报,父亲深知先皇心病,加上父亲是商贾出生,自与先皇一条心。
父亲任职期间,一直都小心谨慎,生怕被士族拿捏到把柄,不曾想,最后还是中了士族的计谋,犯下大错。先皇看似将她全家发配到边境疾苦之地,又何尝不是在保她全家的性命。
这里面的种种原因,她虽不曾全部对宋瑾墨言说,以宋瑾墨的聪慧,不该想不出里面的曲折。
但宋瑾墨还是不信她,甚至指责她。
思及宋瑾墨让她时刻认清自己的身份,甚至否决她这个义姐的身份,她的心又像针扎了般疼。
一路心不在焉,刚踏入华清宫,苏风吟就察觉出异样。
被银杏训斥过两次,收敛了几日,就又本性暴露的两名宫女,现却规矩本分了起来,实属怪异。
莫不是王嬷嬷又来了?
她加快了些步子,抬手免去宫人行礼,来到前厅。
见着坐在茶案左侧的人影,她顿时明了。
“老身记得不错的话,昨日陛下特意指派了两人为你分忧,怎的?这是不服陛下的安排,找陛下说理去了?”
苏风吟将王嬷嬷脸上毫不遮掩的轻蔑纳入眼底,这是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吗?
她解释道:“嬷嬷说的哪里话,陛下这般安排,自有陛下的道理,风吟作为奴婢,听着便是。”
王嬷嬷从她的话语里找不出错漏,冷哼了声:“昨儿你派人告诉老身,说你心里已有了决断,”她放下手中捧着的茶盏,“你倒是说说,谁入了你的眼?”
“嬷嬷又打趣风吟,风吟只是一个奴婢,哪能真做了主子的主?”见王嬷嬷要发怒,苏风吟又继续道,“嬷嬷既知道今日风吟去见了陛下,想来也知陛下今日心情欠佳,陛下的性子嬷嬷您比风吟了解,风吟万万不敢提及此事。”
王嬷嬷怒拍了下桌子,起身觑着她:“老身只让你说谁入了你的眼,你就跟老身扯这些有的没的,看来你还是没能拎清自己的身份。”
候在一旁的银杏作势就要上前,被苏风吟用眼神呵退。
她缓步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没了方才的好言好语:“风吟一直都清楚自己的身份,倒是嬷嬷你,倒有些逾矩了。”
宋瑾墨改变主意后,她一直周旋在各势力中,加上这两年宋瑾墨予她的权势,胆子自比常人多了些,万不至于就这么被王嬷嬷唬住。
王嬷嬷心有不服,但她那与宋瑾墨有几分相似的气势,让她生出几分犹豫。
“风吟瞧嬷嬷今日身体大好,又对选秀之事如此上心,倒不如就将这份差事领了回去,也好过来回折腾。”苏风吟的声音不大,细辨之下,不难发现,这话与寻常比起来,少了些软意,尽是果决。
银杏昨日就对王嬷嬷的态度心有埋怨,此番见苏风吟终不惯着王嬷嬷,用最快的速度将画像端到王嬷嬷跟前:“请嬷嬷过目。”
王嬷嬷青着脸接过,目光落在正抿茶的苏风吟身上:“那陛下那边,就由你去交代。”
苏风吟缓缓抬眸,嘴角噙笑:“风吟以为,嬷嬷会代风吟交代。”
都听到了这儿,她还有什么不明白,这选秀的活儿本就是宋瑾墨派给她的,王嬷嬷只是个传话的。
前脚让她负责选秀,后脚就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难不成宋瑾墨已发现自己苦心隐藏的心思?
这样,倒都通了。
苦涩如水纹在心间四散开,就连舌尖,都有了涩意,但她面上却未显露半分。
王嬷嬷哪没听出她话里的暗指,这是在说她会跑到陛下跟前告恶状。
她恨得牙痒痒:“苏风吟,你别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进的宫?不管家人死活,头也不回地进宫,老身要是你爹娘,只恨养了你那么多年。”
苏风吟浑身僵硬,她自出生就浸泡在药罐中,大夫都说她活不过及笄,父亲与母亲不信,方子换了一张又一张。后她见书上说,是药三分毒,加上家里越发见拙,她便提出停一段时日的建议。
起先父亲与母亲都不同意,耐不住她的坚持,试着停了一月,身体竟还真有几分好转。虽比不上常人,比之先前却好了些。她深知自己这幅病躯,走不到那疾苦之地,也不想父亲在经历了丧妻之痛后,再接连经历丧女之痛。当宫人来报,她没任何犹豫,选择进宫,侍候先皇贵妃。
“有句话老身说错了,你娘当初怕是已知你本性,才会被你生生气死。”王嬷嬷狠狠道。
苏风吟拿住茶盏的手不住颤抖,里面的茶水洒溅了出来,她的衣衫也湿了一片。
银杏见此立马跑了过来,就要做声,被恢复理智的苏风吟拍手止住。
她起身看着王嬷嬷:“嬷嬷,这些年你假公济私,给自家捞了多少好处,可需风吟一一列举?”
王嬷嬷脸色霎变,骂骂咧咧离开。
苏风吟坐回到椅子上,放在袖中的手不住收紧。王嬷嬷有一句话说对了,她母亲的确走了。母亲生下她后,亏空得厉害,又要为整个家操持,在她十三岁那年,就久病不起。
后得知父亲犯错,母亲心急之下,便撒手去了。
见她脸色不好,银杏小心唤她:“姑姑……您先把衣服换了吧。”
银杏的声音,拉回了苏风吟的思绪,询问道:“内务交接得如何了?”
无论是宋瑾墨的态度,还是方才她与王嬷嬷撕破了脸面,都提醒着她,该尽早离去。但离开前,该交接的事务还得交接。
“有些不顺利,还需几日才能结束。”
“那秋桃那边呢?”她追问道。
“她正与柳大人核验,若顺利,几日就能完成。”察觉出什么,银杏抬头看向苏风吟,“姑姑是要?”
苏风吟离开椅子,起了身,看向院子:“这里始终不是我的归处,该离开了。”
银杏双膝落地,面带焦急:“求姑姑带着奴婢与秋桃一起离开,奴婢与秋桃早没了家人,这些年若非不是得姑姑照拂,奴婢活不到今日,”她接连叩首,“姑姑,求您了。”
苏风吟赶忙转身,阻止银杏继续叩首,并将银杏从地上扶了起来:“若不带你们,又岂会告诉你。”
银杏的眼睛立马亮了:“奴婢就知道,姑姑最好了。”
苏风吟苦笑了声,何所谓好与不好,不过是想全了她们这些年助她的情分。
知她着急离开,银杏与秋桃的速度提快了些,三日便完成交接。若按照寻常记账的法子去核对,没个半个月定无法完成。
两年前,她被宋瑾墨委以重任,负责打理所有的产业,为了记录更加便捷,她将一个老账房的算数法子,与她自己幼时无聊摸索出来的法子贯通融合,让在册的记录都清晰明了,遂提升了好些效率。
她又接到回信,有往来的镖行愿意护送她们前往苏州,次日她便携着银杏与秋桃出宫,去镖行与镖队汇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