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错觉,苏风吟竟从宋瑾墨幽深的眸中瞧出了丝喜悦,薄唇也上扬了些。
等她再望过去,无论是眸中的喜悦,还是上扬的唇角,皆都消失不见。
她敛下眼眸,顺势遮掩眸中的失望。
其实他笑起来很好看,如春日的阳光般温暖,令人着迷。
他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似是在被册封太子前,那时他时常借公务,带她出去游玩,还曾跟一个半大的孩子,抢起了风筝,当抢到后,那种得意的傲娇小表情,她现在还历历在目。
止住回忆,她才要上前请安,楚云娇就先了她一步,踩着碎步上前,欠身道:“拜见陛下。”
宋瑾墨别开脸,手一扬,宫人便四散开:“华清宫容不下你?”
苏风吟交握的手收紧了些,他将她当成什么人了?竟说她容不下楚云娇。
还是他对她的安排不满,想早些与楚云娇在一起?
想到他与楚云娇恩爱缠绵,苦涩夹带着酸意瞬时在心间蔓延开。
楚云娇仍旧保持着欠身的姿势,解释道:“陛下误会了,贵妃娘娘待云娇极好,是以云娇才想报答贵妃娘娘的这份情义,随贵妃娘娘四处走走,利于贵妃娘娘康复。”
宋瑾墨将目光落在苏风吟身上:“是吗?”
苏风吟微颔首道:“五姑娘博览群书,说散心利于思绪放松,风吟便自私地想试试,遂忘了问五姑娘是否乐意。此事,确实是风吟考虑欠妥。”
楚云娇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却也恰合她心意,便也没多想,笑道:“能陪贵妃娘娘,是云娇的福气。”
经此一事,她倒要重新审量苏风吟在表哥心中的地位,以及她自己在表哥心中的地位。
表哥方才那话,倒像是对她在华清宫的生活极为关心。
若表哥也对自己有意,那自己便不再是单相思。
表哥容颜俊朗出众,也是全天下最高贵的人,这样的人她怎能不倾慕?
自己无论是身份样貌,还是才学智慧,放眼整个京都,没人能比得过她,她理该做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宋瑾墨眉头紧蹙,呵斥道:“朕让你说话了?”
楚云娇第一次尝试到,从云间跌落到地上的难堪。
一定是苏风吟,苏风吟没告诉她表哥的忌讳,这才会触怒了表哥。
她敛下的眼眸迸射出一抹狠毒,这笔账,她记下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苏风吟有些懵。
被责怪的不该是自己吗?自己都已做好了被宋瑾墨责罚的准备,谁让她累着了他放在心间上的人?
“你跟朕来。”话音还未落下,宋瑾墨就转身往长春宫的方向而去。
见苏风吟没跟上,他又停了下来,多了几分咬牙切齿:“苏风吟。”
苏风吟没敢耽搁,迈步跟了上去。
不一会儿,她就随她来到池边。
呈圆形的荷叶平铺在水面上,占据了大半个池子,朵朵盛开到荷花矗立在荷叶间,微风轻拂,空气中满是荷叶的清香味。
不知是这怡人的清香,还是他敛去的气势,让她一时忘却了对他的惧意,思绪也得到了片刻的放松。
倏然,一只红色鲤鱼从水中跃起,张嘴咬盛开的荷花瓣。
第一次没成功,又跃了第二次,随着鱼身体的自然垂落,那缺了一角的荷花瓣也映入她的眼帘。
成功了。
她下意识扭头看向他,却与正看向她这边的他,四目相对。
她能清晰从他幽深的某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朱唇正微张,已有血色的面上带着些许错愕,眸中潋滟着珠光,似在等他垂怜。
思及此,她赶忙错开视线,却被赫然上前的他,抬手捏住了下巴。
“你怎么不懂?”他喃喃自语。
苏风吟敛下的睫毛微颤,不懂什么?
他对楚云娇的心意么?
宋瑾墨又上前了一步,那气场的身躯挡住了她的视线。
下巴上传来的疼痛,让苏风吟不自禁轻咬下唇,发出一声轻吟。
宋瑾墨幽深的双眸微变,喉咙一紧。
疼痛瞬去,取而代之的是他吐息时的热气,如羽毛掠过心间,那才被她堆砌起来的城墙轰然倒塌。
理智告诉她,不能沉迷。
可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双眸,忍不住去看他。
她喜欢他的脸,他的脸是她见过这世上最好看的,有时她在想,是不是见到一个比他还要好看的人,她就不会再欢喜他了。
等她出宫后,或许可以验证一下。
她恍惚间,少年也离她愈发近,他高挺的鼻梁与她的鼻翼碰撞在了一起。
他身上的龙涎香将她牢牢包裹,似要将她与之融为一体。
她的心跳在这一刻加速,脸与双耳都灼烧得厉害。
苏风吟,醒过来,他心间上的那个人是楚云娇。
理智归来,她后退不得,只能别开脸,不慎与少年冰冷的薄唇擦过。
这一刻,她再度尝试到何为心跳如雷,连带着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不想让少年瞧出她的慌乱与难堪,她故作镇定,趁少年不注意,往一旁连挪了几步。
宋瑾墨微眯着双眸,视线紧盯着她。
直到瞧见那白皙的脸颊染红,就连那精致小巧的耳尖也覆上了一层红意,他唇角微勾。
心跳逐渐回归正常,苏风吟连忙欠身:“陛下与五姑娘的事,风吟会尽快安排,不知陛下想给五姑娘什么位——”
骤然而来的戾气与冷意,阻断了她未说完的话。
她低首垂眸,不敢看宋瑾墨。
他方才话里,不就是这意思么?
宋瑾墨强忍住想掐死她的冲动,放在袖间的手紧攥成拳,双眸里的情愫被翻涌的怒意所替代,一字一顿:“你还真是大方。”
苏风吟的后背与手心里全是汗:“风吟愚钝,若有什么不妥处,还请陛下明示。”
常言道,六月的天最是多变,在她看来,六月的天跟宋瑾墨比起来,还是要略逊色些。
回应她的,是这池边夹带着荷叶香味的空气。
直至听不见脚步声,她才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发怔。
他最后那句话是何意?
身为棋子,她能有私心吗?
抛却棋子这一点,倘或她真是他的贵妃,他贵为帝王,也不能独宠一人,这乃宫中之大忌。
即便他有意于此,那朝中的大臣呢?只怕每日呈上来的奏折都有半人高。
她摇摇头,止住这些不切实际的猜想,款步折返御花园。
见楚云娇还站在原处等她,她步子微顿。
“贵妃娘娘,您可算回来了。”说着,楚云娇就她这边款款走来。
楚云娇左右张望了眼:“陛下呢?你们不是一起离去的吗?”
苏风吟越过楚云娇,朝华清宫方向缓迈步伐:“五姑娘,你逾矩了。”
楚云娇身体微僵,眨眼的功夫,又恢复如常,迈步跟了上去:“贵妃娘娘教训的是,云娇不敢了。”
苏风吟轻嗯了声,无心留意路两侧的风景,回到华清宫,就往所住的芳华阁而去。
望着她的背影,楚云娇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手指,怒意与妒意顿生。
进了落霞阁,她不再隐藏,明媚的娇容微扭曲,冷笑了声:“给王嬷嬷传个信,晚些我去见她。”
她等不了了,她要尽快除去苏风吟这块绊脚石。
她现在辅助苏风吟选秀,苏风吟没了,那选秀的重任,自然而然就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身份嘛,她很快就会有的。
选秀的诏令被礼部颁发下去后,各朝臣再坐不住,商议后纷纷上书,指摘苏风吟的不是,让宋瑾墨撤了苏风吟的职责,另择他人。
更有的还搬出了苏风吟的出生,认为苏风吟当不得贵妃。
张德战战兢兢从外面走进来,回禀道:“陛下,已按照您的吩咐,都让那些人封嘴了。”
宋瑾墨背手站在窗前,看着院内的海棠花:“华清宫可有动静?”
张德一愣,这是在问楚姑娘?还是姑姑?
稳妥起见,他还是决定都说:“姑姑自那日与楚姑娘到御花园转了圈后,就一直在华清宫内,未曾外出。楚姑娘前两日单独出去过一次,碰巧遇见了同样散心的王嬷嬷,两人简单交谈了几句,楚姑娘就折返回了华清宫。”
“其他人呢?”
“其他人暂无异样,每人都执事而出,办妥事后便立刻折返。”张德如实道,无隐瞒。
无异样么?
宋瑾墨思忖了片刻:“安排些生面孔过去,别打草惊蛇。”
张德连应声:“是。”
华清宫。
苏风吟坐在书房,正翻看着书,就听见银杏急匆匆的脚步声。
“姑姑,宁寿宫召见。”
苏风吟抬眸,问道:“近日可有听闻到什么?”
银杏摇头:“不曾。”
苏风吟将书合上,陷入了沉思。
宁寿宫住的是皇太后,也是先皇的皇后。皇太后跟先皇贵妃没进宫前就不合,后来在宫中因为争夺先皇的宠爱,两人的仇怨愈发尖锐。
有人传,先皇贵妃早产,生下宋瑾墨,导致宋瑾墨出生就比别人孱弱,就是拜皇太后所赐。
撇开这层不谈,单论先皇贵妃与皇太后的摩擦,宋瑾墨身为先皇贵妃唯一的儿子,自小到大没少因这层关系受波及。
皇太后也深知这一点,自打宋瑾墨登基后,就一直闭宫不出,说是要为先皇祈福。
祈福之人,突然召见她,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再则,诏令她已递交给礼部,按照常理,众朝臣不敢对宋瑾墨再提异议,会将目光转移向她才对。
但现在却没任何动静,实属不该。
不对,不是没动静,而是某人拦阻了这份动静,故而才会惊动宁寿宫。
这么一捋,倒通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她起身换了身素净的蓝色衣衫,便前往宁寿宫。
本欲来寻苏风吟的楚云娇,还未拐弯,就见苏风吟携宫人出去,当即吩咐道:“去打听下,发生了什么事?”
木禾折返得很快,来到她跟前:“打听到了,宁寿宫派人来了。”
她轻笑了声:“倒忘了还有这么个老妖婆,老妖婆与姨母争斗多年,最后什么却都没捞到,真是白活了。”
她若处在老妖婆的位置,定将整个后宫都牢捏在自己手中。
哼,贵妃又如何?不还是上不得台面的妾。
两刻钟后,苏风吟来到宁寿宫。
她缓步来到厅堂,欲迈过门槛,就被皇太后的贴身嬷嬷孙嬷嬷拦了下来:“苏女官,就在这儿接受问话就好。”
闻言,苏风吟便知晓,皇太后是不承认她贵妃的身份。
也是,只要册封仪式一日未举行,那她就算不得真正的贵妃。
没了贵妃这个身份,她就是个没有实权的女官,还当真没资格面见皇太后。
她往后退了几步,轻拎裙摆,行叩拜之礼:“奴婢风吟,拜见皇太后,皇太后金安。”
“你这个女官倒是好本事,竟惹得众臣愤之。”皇太后的声音略带沙哑,听了便让人不寒而栗。
没有皇太后的指令,苏风吟不敢抬头,只得继续跪在地上回应:“回禀皇太后,风吟只一介罪臣之女,此次选秀一事都是得了陛下的指示。”
“放肆。”皇太后厉呵道。
话音刚落下,孙嬷嬷就一手抓起苏风吟的头,另一手则高扬着。
如此窘迫的场面,只在三年前出现过,那时皇后与其他几位藩王都欲除宋瑾墨而后快,出去的宫人每每撞见这些贵人,无一能完好脱身。她曾也吃过一次亏,自那一次后她愈发小心谨慎,唯恐当日的事再度发生。
想不到时隔三年,在宋瑾墨已贵为帝王、她也不再是昔日那个任人打骂的宫女后,再面临此情景。
就这么被打么?
不,经历告诉她,承了这一巴掌,非但止不住皇太后的怒火,连带着宋瑾墨的面子也会被她丢没。
她挺直了背,问道:“孙嬷嬷,您这一掌真的要打吗?陛下既将选秀之事交予到了风吟手上,”她故作镇定,将视线看向里面,“就说明陛下信任风吟。”
现在这情况,也就只有宋瑾墨给她的贵妃身份,能逃过这一难。
里面传来茶盏摔碎的声音。
孙嬷嬷也松开了苏风吟,放下了高扬起的手,但看向苏风吟的眼神却格外阴狠。
那眼神让苏风吟极为不适,只得微挪视线避开。
“好,你既提及陛下,那哀家就来跟你好好谈谈选秀的规矩。选秀选的是德与才,若进来一群难登大雅之堂的愚妇,丢了我宋国皇室的脸面,你该担何罪?”
苏风吟心一紧,回应道:“风吟已在诏令上增加了这两项,即便地方官员未注意此事,此后还有复选与终选,万不会出现皇太后您说的这种情况。”
“哀家看你就是巧舌如簧。”皇太后怒道。
苏风吟这次没接话,等着皇太后发布指令。
她不信,皇太后特意叫她来这一趟,就是为了指摘她,这于皇太后没有直接好处,反倒会惹来宋瑾墨的不快。
皇太后唤道,“玥儿,出去拜见贵妃娘娘。”
伴随着皇太后的声音落下,一个清秀端庄的女子缓缓从里面走出来,朝苏风吟微欠身:“玥儿拜见贵妃娘娘。”
苏风吟在心里苦笑了声,跪在地上被人行礼的贵妃娘娘,除了她,恐怕再无他人。
知道的是女子给她行礼,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跪拜女子。
“玥儿跟在哀家身边多年,德才兼备。你虽跟在陛下身边多年,对宫中的规矩却知之甚少,有玥儿帮你,能让你少走些弯路,省得真让我宋国皇室遭了人笑话。”
苏风吟敛眸,所以这是另一名监工。
陛下和皇太后真是良苦用心。
“孙嬷嬷,你人是越老越糊涂了,还不请贵妃娘娘进来入座。”
得到赦令,苏风吟终离开冰冷的地板,被孙嬷嬷搀扶了起来,扶进了屋子。
这些年苏风吟跟着宋瑾墨见识过不少好东西,仅一眼,她就瞧出这屋内的摆设极为讲究,用的每一样物件,都是顶好的,相比之下,先皇贵妃那些物件,就显得寒酸了点,足以可见,这皇太后身后的张家是真的富足。
皇太后出生张氏宗族,该宗族之人皆擅长经商,名下产业之多,占据了整个宋国的三分之一,所敛财富,是国库的几倍。
士农工商,商排在最后,一开始这张家被其他宗族瞧不起,耐不住人家银钱多,每当有朝堂需要用银钱的地方,张家就掷金万两,解决拮据之危,久而久之,其他宗族再不敢小瞧张家。
而皇太后口中的玥儿,则是皇太后的侄女黄玥。皇太后痛失爱子后,皇太后就将最疼爱的侄女黄玥接入宫中,以解痛失爱子的相四之苦。许是想让张家的皇后位继续传承下去,故将目光落到了宋瑾墨身上。
她小心接过孙嬷嬷递来的茶,未喝。
皇太后只淡淡扫了她一眼,问道:“方才哀家所言,你可有异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