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蒙出去打听了一番,始知前因后果。竟不是他自以为的那般,因为他家穷得揭不开锅,而族学确实只收十岁以下的儿郎。原因是朝廷恢复了前朝的童子科,及第者赐予出身,据说有勋贵子弟直接授官职。
上行下效,朝廷不全面恢复科举,而只是恢复童子科,世人重此科,许蒙也是莫奈何。许蒙倒是想劝族里看长远点,可谁叫他人微言轻呢。
入夜后,天降霹雷,风雨骤至。许蒙躺在又黑又小的房屋内,听着室内硕鼠流蹿拥挤的声音,有种此生便陷于无尽黑暗之感。想着前世的生活,心中不免郁结,眼泪便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若不是怕扰到许老捏,他怕是要嚎啕出声了。
两人虽说分床睡,可到底在一个屋子里,许老捏又一贯惊觉,到底听到了许蒙的饮泣声,出言道:“羊娃子咋啦?是怕打雷吗?来,跟爷睡。”
“不是。”许蒙本不想假装睡着了不说话,怕被许老捏抱他床上去。许蒙就算是适应了快一年了,可到底有一些前世的心思在里面,平时看着于许老捏亲近,却有一些隐性分寸在里面的。
许老捏沉吟了片刻,终究是把这个独孙放在心里面的,问他道:“可是看别人读书,你读不得,心里不痛快?”
许蒙停顿了好久,才翻个身轻“嗯”了一声:“听说要是中了,不光奖银子,还免徭役。”
他没说的是,这童子科,万中取一。
这自然靠不得一两年突击,而这等幼慧更多的是得益于家教渊源。
许老捏闻言轻叹口气道:“睡吧。”
翌日起床,已是云去雨收,天光晴好。
许老捏早一步起床,下地去看庄稼去了。许蒙睡了一觉,也收拾好了心情,起床后如往常一般站在板凳上开始做早饭。许老捏本怕他难过钻了牛角尖,下地回来还特意捉了两条鱼哄他,却不想他没事儿人似的养鸡干活,便当他是一时性起就丢开了手。
知识就是力量,读书改变命运。这话早已刻入了许蒙的骨子里,如何会因为眼前这点困难而就此放弃自己真的读书识字这个作弊利器呢。
许蒙有了这等念头,又有了族学这个渠道可以利用,他很自然地就往上面打转了。许蒙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识字,本打算得空趁着人不注意去族学听一耳朵,背着人练习写字,以待被人发现他偷学,再展现他学习的成果好显露自己的聪慧。
奈何教书先生性情古怪,不喜欢旁人偷听他讲学,还捉了个典型罚人家在祠堂跪了一个上午。族里便要求闲杂人等不得随便出入族学,也就是祠堂,如此便断了许蒙这条偷学的路。
许蒙还想过贿赂在族学读书的儿郎们,可原身的名声太不好,在族学读书的孩子们都被家长教育了,不能和他这个整日戳狗撵猫之辈耍着玩,都绕着他走呢。
许蒙只得暂时按捺下读书识字的想法,打算徐徐图之,继而专心投身到开荒、养鸡挣钱这等立身改善生活的事体上去了。
良才叔家又抱了一窝小鸡,可惜许老捏没有再抓两只兔子,但是许蒙还是从他家要到了小鸡。用他自己五只养了半大的公鸡,与良才叔换了十只公母对半的小鸡。
良才叔愿意同他换,也是看他鸡养得确实不赖,瞧着比他家同批的鸡要早一个月出栏。许蒙为了挽回原身给人留下的不靠谱印象,他还很认真地向良才叔交代了自己怎么养鸡的。当然,他也不是毫无保留,隐瞒了央养蚯蚓喂鸡的事情。
这里人思想淳朴,也没那么多为什么等着你。良才叔很自然地接受了许蒙这是靠自己观察得来的经验,同时还向他传授了孵小鸡看公母的心得及其他心得
“……良才叔说,公鸡眼圆,抢食快。母鸡头小,眼是扁的,抢食慢……依着咱家的鸡长势,过了中秋就该下蛋了……”许蒙背着鸡崽回家,细细和许老捏说了自己从良才叔处得了的东西,喜滋滋地道,“咱家现在有十五只鸡了,中秋后一天能下五个蛋。”
许老捏听着这话,笑呵呵地道:“卖了钱,给你攒着娶媳妇。”
许蒙脸色微凝,很快恢复过来,故作羞赧地说了句“谁要娶媳妇”就跑开了。
这日,许蒙跟着许老捏下地薅草,路过三老太爷地头,他儿子,论资排辈,他该喊五爷爷的许松喊住了许老捏说了一通话。
许蒙搁旁边听着,好似说县里准备过了中秋节发徭役修河堤,他问许老捏咋打算的。
许老捏抓着脑门问道:“不是说五年不发徭役了吗?咋变了,要修河堤?”
许松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只道:“这个是上面定的,咱哪里知道咋回事儿?我听话音肯定得发,你可别闹,我就是提前跟你说一声,你心里好有个底儿。”
许蒙看许老捏攥着拳头,生怕他一怒之下迁怒许松,忙拽了下许老捏的衣角。许老捏叹出一口气来,才同许松说了类似感谢的话,带着许蒙去地里。
许蒙虽说天天跟着他爷爷种地,家里实在是一亩地也无。因为他生病,许老捏把家里几亩熟地和开的荒都卖了,如今种的田是租了族中的祭田,二分给族了,八分留存,但是得出工出肥出种子。许蒙和他一起开的荒才种了一茬子庄稼,没挂上朝廷规定的种一年的时限,算是赤贫。
他家这情况定然是出钱免徭役的,但是出徭役不但要出工还要自备干粮,除外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若是时间太久,耽误了家里收成,而且很可能今年开荒全白费了。
许老捏不说话,许蒙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这事儿也不是没有,像他就是的。他真的很能理解许老捏的愤怒和无奈,可真要发徭役了,却也是无力对抗的。
无论怎么忧愁前途,眼前的日子还要照常过。转眼秋庄稼就熟了要收割,许蒙又开始没日没夜地跟着许老捏干地里活了,连家里母鸡下蛋这事儿都给忙忘了。
这日,天黑他和许老捏从地里回来,没注意到脚下,在堂屋门口听得脚下“咔嚓”一声,感到脚踩了一滩粘稠物,问许老捏道:“爷,你听见声儿了吗?”
许老捏点了点头,蹲下去看,闻了闻道:“鸡下蛋了。”
“啊?”许蒙忙抱着膝盖,大呼道,“我怎么给忘了这事儿。哎呦,我真是……太蠢了,白瞎了一个蛋。”
许老捏看着他跳脚,笑道:“你小心脚下还有。”
许蒙便不敢跳了,直直地站着道:“爷,你看看有没有。”
许老捏拍了他一下,开了堂屋门道:“还是点了火把绕着院子转一圈,就怕下到外头树林中。”
许蒙家住在村西头,泥巴院子紧挨着树林,鸡长腿有翅膀会飞会跑,经常去树林子自己寻觅食物。
许蒙怕鸡乱下蛋,即便是散养,还是给弄了鸡窝,平时在家就会及时清理的。这些日子忙着收秋庄稼,就没精力关顾这些鸡了,谁知道他们竟这时候就开始下蛋了。
许蒙絮絮叨叨着抱怨这些鸡下蛋不说一声,惹得许老捏拍了他一巴掌道:“真要是给你说一声,还不吓死人。”
许蒙想想也是,又开始盘算把鸡窝再给收拾一下,把鸡关起来不让他们乱跑。
许老捏却道:“忙得跟什么似的,哪有时间回来喂他们。让他们跑着,大不了费点时间捡。”
若是平时还能寻到帮忙捡一下,如今大家都忙,前后住着的人家几乎也是住在地里了。许蒙也只得如此了,不过他这鸡养得不错,转了一圈只在鸡窝里又捡了两个蛋。
许老捏看他欢喜得不行,当晚就把两个鸡蛋都煮了犒劳许蒙。等许蒙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唉声叹气地道:“拿去抱小鸡,指不准能抱两个母鸡出来。”
许老捏笑着他财迷,祖孙两个倒是好好享受了一顿煮鸡蛋。
忙忙碌碌就到了中秋,又过几日,秋收结束,开始翻地准备冬耕之际,许松说的发徭役的事情就到来了。
看许老捏一筹莫展的样子,许蒙狠狠心跑到三老太爷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着求他借点银子。
三老太爷让人把他拽起来,叹气向他解释道:“不是我这当太爷的不可怜你家。若是三、五十文,哪怕三、五百文也借于你家,这要二两银子。何况咱这一门也不止你一家穷困,多的是人家,因徭役今日借于你家了,旁人家来借,我当如何?”
二两银子就是二千文,两千文可是买两亩赖地,一亩熟地了。许蒙家连三十文都没有,这二千文绝对算是天文巨款了。而且三老太爷重点是在后面的话上。
新朝初立,改了政令突发徭役,定然有不得已的缘由。但是当下劳动力不足,百姓为生存奔忙不跌,自然多有怨言。许老捏有怨言,其他一样是人的乡邻自然有怨言。若是三老太爷借了银子给许蒙家用于以钱抵徭役,其他人除了有意见之外,怕也难合上面的政令出发点。
以往发徭役,以钱抵也有二两的时候,但是那个时候老百姓手里有点钱,二两银子不算什么。如今二两银子就是巨款,这明摆着就是让豪富花钱抵徭役,让平民出力干活了。
许蒙平时也来过三老太爷家中,却甚少与他如此说过话。许蒙闻言,压下心里的情绪,攥着拳头,看着三老太爷道:“若是我有生财之道,愿与族人共享,可抵徭役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