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捏对许蒙的想法不置一词,而接下来,许蒙也没太多精力在养鸡致富的事儿上花心思。
征夫发徭役的事情确定后,族里配合上面的人催促落实,许蒙细细打听过了,这一去最少三个月,说是到地方管吃住,可衣物、工具和路上吃喝是要自备的。
穷家富路,许蒙总想给许老捏多准备些东西,狠狠心打算把下蛋老母鸡给卖了,却被许老捏拦了下来。
许老捏拍拍许蒙的脑袋道:“路上不算远,一个月功夫就到了。你三老太爷那边借了点给我使,冬衣也帮着备了。”
许蒙看他态度坚决只得作罢,把筛剩下的芝麻合着盐巴炒了擀成芝麻盐,又把自己晒的常见的药材像艾草、柿子蒂之类的打包准备给许老捏备用。
出发前一天,族长许仲在召集了族人在祠堂前开了个小会,重申逃徭役的后果,着重嘱咐去修河堤的族人要团结互助,到了地方老实干活别生事儿,但也不能被人欺负了去。
翌日,族长许仲带着许老捏等人去了镇上,却只许其他人送到村北的河堤上,不允许跟着进镇。村里人说,是怕发生前朝胡乱抓丁的现象——不管你是送行还是路过,只要出现在征夫集合地就强行抓去干活了。
许蒙看着许老捏和其他人一道沿着河堤往东去,有些茫然失措。等众人背影看不到了,许蒙往前跑了几步,眼泪巴巴地喊了几嗓子,也不知许老捏听到了没有。
等送行的人都回转了,许蒙才回过神来,转身之际,突地有人从斜坡处冲过来拦住他跟前。
许蒙定睛一看是三老太爷的曾长孙许用,微皱的眉头展开道:“你怎么不好好走路,吓死个人。”
许用看他眼睛和鼻头都红红的,一脸嫌弃地低嘟囔道:“我太爷找你哩。”
那副表情,好似若非如此,他才不会理会许蒙一般。
许蒙自然不会同他一个八岁孩童一般见识,目光微闪,扫视一圈没看到三老太爷,转而问道:“太爷人呢?”
“喏。”许用朝他冲上来的地方微抬下巴,随之一溜烟地跑了。
许蒙迟疑了下,才跟了上去,下了坡就看到三老太爷和堂九爷许槐在说话。他上前叫了人,堂九爷爷向他点点头,又笑着与三老太爷说要去河滩苇子荡看看有没有野物打。
许用闻言,也要跟着去。
三老太爷骂了他一通,却没拦着他,只嘱咐他小心别掉河里了,这才转而对许蒙道:“咱们家去吧。”
许蒙从善如流地跟上了他的步伐,却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就那么沉默地跟着。
路上有不少回村的族人,三老太爷与人寒暄着,带着许蒙拐了弯往西大坑去了。一路上,三老太爷向许蒙介绍道:“你爷跟你说过没?这一带本来都是咱家的,连西大坑都是咱家挖的。”
许蒙摇摇头道:“我阿爷没说过。”
三老太爷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跟上。两人到了坑边的高坡上,三老太爷向许蒙指点道:“我小的时候这坑里养的全是鱼,鲶鱼、鲫鱼、黄鳝什么的。先是天旱没了水,养不成鱼了,人也死得差不多,这地儿就荒了,你看现在全是荒草。”
许蒙不知三老太爷说着话何意,试探地问道:“这西大坑还是咱家的吗?”
三老太爷摇头道:“不是喽。我小时候就不是喽,卖了没几年才天旱撂荒了。”
许蒙沉默着没接话。
三老太爷看他一眼,笑笑道:“你爷走之前跟我说了你养鸡的想法。太爷心里高兴,高兴啊。”
许蒙闻言,猛抬头看向三老太爷,有些茫然,也有些愕然。
三老太爷没理会他,苦笑道:“论理说子不言父过,可祖宗做了不好的事儿,小辈也当以此为鉴。你七祖,也就是我和你太爷的爹,滥赌成性把家业败霍一空,你祖奶奶身子不好一气之下没了性命。当年,不是你太爷,我和你二太爷早就饿死在这西大坑里了。”
许蒙听着他的缅怀之言,也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就像他爷爷说的那样,三老太爷不会看着他家散的。
三老太爷又说了一些祖辈怎么盘下西大坑,怎么靠着西大坑发家致富的事情,很是感叹了一番后,才看着许蒙道:“我以前还愁你这孩子整天戳狗撵猫不干正经事儿,保不准祸害了家里。如今看来摔那么一下子,还给摔着了。脑子摔开窍了。说说吧,你的养鸡想法,你爷嘴不行,说不清楚。”
许蒙愣了下,才说了起来。
他已经同许老捏说过一遍,再次讲述反而比之前更有条理些。他先简单说了养蚯蚓来养鸡的想法后,便列出规模化养鸡一二三四五诸多好处,又很技巧地借用观察货郎所得的疑惑向三老太爷求证道:“货担张说他收的鸡蛋什么的都跑老远卖到县里都是有的。他几乎日日来收,又不是咱一个村,都能卖出去,肯定是有人要。咱们就不能自产自销?”
三老太爷能成为许蒙这一房的领头人,自然不只是年纪长这一点,肯定也是有点威望,脑子也是好使的。
他起初当许蒙想用他那点养殖的窍门讨巧,但是听他条理分明地说得头头是道,并不是很难的样子,也渐渐听了进去。
三老太爷听了他的问话,眉眼缓和地看向他道:“自产自销?这个词儿,你自己想的?”
许蒙没想到他只问了个词儿,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愣了会儿才回道:“啊?我,我不识字,我……”
许蒙说着有点想咬掉自己的舌头,都这么久了咋说话还不能入乡随俗呢?
三老太爷看他有些心虚,笑笑道:“你这个想法很好。可是就算那天你说了,太爷也没法不让你爷去修河堤。你后不后悔?”
许蒙垂首道:“我爷已经跟我讲过理了,这不是老太爷能左右的。我不后悔说了这些,只恨自己没用,不能替爷爷去。”
三老太爷听得许蒙这话,欣慰道:“好了,咱还接着说。你说到自产自销,那你有啥想法没?”
许蒙想了下道:“且不说咱这十里八村都有亲戚,随便一打听就知道谁家要办红白喜事儿。咱上门推销,或者叫亲戚帮忙介绍。要是能搁镇上有个铺子,或者在县里,除了卖咱们的鸡和鸡蛋,还可以代收代卖。卖的时候看买多少,买的多走一个价,买的少走一个价。我是看货担张卖东西可灵活了,生意比货担王好很多,我才这么想的。”
“想的好,想的对。”三老太爷望着西大坑荒草丛,淡声问道,“娃,你这想多久想出来的?”
许蒙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会儿没拿定主意说多少,先给了一个伸一个手五个手指头给他看,后来又加了三个手指头道:“我,是过了年看货担张经常来,就跟他聊聊天才开始想的。”
三老太爷突然开口道:“大哥,你看到了吗?这孩子像你,像你啊。脑子活泛,明事理,孝顺有情义。好啊,咱们许家后继有人啦。”
许蒙听得有些后背发凉,偷觑了眼三老太爷见他双眼微红,心下却有些怆然。
谁人没有年少,谁人没有亲故,谁人没有伤心事呢。
三老太爷感伤了一会儿,才带着许蒙回村。路上,他还提及了读书识字的事情,只是眼下族里情况不允许,等入了冬不忙了,再提一提这事儿。
两人边走边说,竟有些忘年交的意思。
翌日,三老太爷带着许蒙,去寻族长许仲。
许仲家也住在村当中,不过靠东一些。他家也是四代同堂,住的是小三进的院落:前两进院子都是正房五间东西各有耳房,东西厢房各三间的格局,第三进正房五间没有厢房,院子里种着蔬果。
许仲与三老太爷一样也住在第二进院的正房中,不过他家四个儿子,老大和老二同住头进院子,老三和老四与他同住。
两人到的时候,许仲正在门口站着,指点曾长孙许平剐柿子树的皮。他见两人过来,看了许蒙一眼,与三老太爷说起了昨日见到县里管事打听来的消息:“皇上要在卫县凿新河,连通咱们西边的应县的应河,好从南边运粮进京。”
三老太爷叹气道:“要一直是太平年,修这河堤倒是好事。”
许仲道:“谁说不是。”
进了院子,三老太爷看了眼许蒙,对许仲道:“我带羊娃子来,有事跟仲哥商量。”
许仲扫了眼安静陪站的许蒙,不解地问道:“啥事儿?要去后院说?”
三老太爷点了点头。
许仲喊了许平,吩咐道:“带着你弟弟他们搁前院玩,有人来,喊一声。”
许平应了话,跑到后院把弟弟们都薅了出来。
三人坐定后,三老太爷才细细与许仲分说了一番许蒙的想法:“羊娃的想法看似大胆,却不是没有道理。现在大家日子都不好过,谁先露头谁挣头茬子钱。虽说行的是经商那一道,可养鸡比不上种田开荒,却也是农桑之列。我觉得可行,仲哥觉得呢?”
许仲咂摸着嘴,转而问许蒙道:“当真比别人家早十几天下蛋?是因为天气热的缘故吧?”
许蒙看了眼三老太爷,大大方方地回道:“有一点,不全是,主要还是喂地龙、螺丝这些。我家从良才叔家抱了两窝鸡,都比他家同窝的长得快,看着精神。下蛋早十几天呢。”
三老太爷道:“我去良才家看过了,确实像羊娃子说的那样。他家算是养鸡养得好了,比他家还好,那肯定是真好。不这样,我也不来找你说这事儿了。”
许仲沉吟了下,对三老太爷道:“要是如此,确实是个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