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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台司位于东宫最偏僻的东南角,平时鲜有人至,落叶厚厚铺了一层,踩上去会有骨骼碎裂般的脆响。
越往深处走,血腥气越发浓烈,惨叫声也越发清晰。一行人停在夏台司紧闭的门前,惨叫不时传来,流风在一旁小心观察着独孤遥的神色,犹豫道:“姑娘,要不回去吧,里头太脏了。”
独孤遥看了他一眼,缓声安慰道:“流风公公若是为难,现在回去便是。殿下若责罚下来,我就说是自己迷路来此处的,绝不连累公公。”
流风叹了口气,“殿下怎么舍得责罚您……”
看独孤遥是决心要进去,既然都走到这里了,流风到底是为她推开大门:“姑娘,里头腌臜得紧,您心里有个准备。”
随着大门推开,浓烈的血腥气立刻将人扑了满面。满地都是血,踩上去会有腥腻的“吱嘎”声。
夏台司很大,庭院中跪着不少赤.裸上身的男子,高鼻深目,身上皮开肉绽,想来是这次封疆北征新俘虏回来的奴隶,正在挨个割舌。
血溅在亲卫的金甲上,他们手里拿着鲜血淋漓的弯刀,见到独孤遥俱是一怔。独孤遥努力不去看那些血流满面的奴隶,声音故作镇定:“那日被送去殿下书房的奴隶在哪?我想见见。”
亲卫们心下纳罕,不知道她为何要见那些快要死了的奴隶。但凌小姐是太子殿下宠在手心的明珠,没人敢忤逆,一旁挂腰刀的禁军千户上前行礼:“小姐,请随属下来。”
他带独孤遥去了地牢。
旁人绝对想不到,看似富丽煊赫的东宫底下,还藏着一处腥臭肮脏的刑狱。一路上她路过无数牢房,黑洞洞看不清里头的光景,只有偶尔传来一声铁链“哗啦”的响声,才确定还有活人被关在这。
走了一会儿,千户在一处木门前停下,取下腰间的钥匙推开门:“小姐,这些奴隶都曾是舜国六皇子独孤辽麾下亲军,性子尤烈,您千万小心。”
“舜国六皇子?”独孤遥随口道,“他还与我们交过手?”
“是。”
千户一边点燃墙壁上挂的火把,一边无不敬佩道:
“就是去年年底的事情。独孤辽带兵驻守玉门关,襄王王上大破舜军,强攻至燕山脚下。舜国投降求和,割地二十四城,还把他们的九公主嫁了过来。”
说到这,千户“啧”了一声,语气讥诮:
“‘死生辽海战,遥挂望乡愁’,这独孤辽与九公主还是一母兄妹。独孤辽在战场为舜国皇帝卖命时,可曾想过他的好父皇转身就把自己的亲妹妹献了出来?”
“说到底,”他不屑地冷笑,“舜国人大抵都是这般,不忠不义不慈的东西。”
舜国人在钦察的地位很低,即使是和亲献来的贵女亦然。她们多数都被送进贵族府中做了禁.脔,被玩弄得破破烂烂后,孤独痛苦地死去。
如此种种,舜国皇帝怎会不知。他把独孤辽的亲妹妹嫁过来,应该还有几分讨好封疆的意思。
不知为什么,独孤遥有点同情那个九公主。她问道:“那这舜国的公主如今在何处?我怎么从未见过她?”
千户毫不在意道:“舜国人命贱,嫁过来的路上就自戕了——小姐,小心!”
听到九公主的死讯,独孤遥刹那失神,被砖缝绊了一跤。
“带您来这种地方,属下真是不甚惶恐。”千户小心翼翼地扶住独孤遥,殷切甚至有点谄媚地,俯身为她拍掉裙摆上方才蹭上的灰,“此处腌臜,切莫伤了小姐玉体。”
独孤遥回过神,抿唇笑了笑:“大人客气,麻烦大人带我来此处,本是我的不对。”
独孤遥在宫中这两个月,自然知道舜国人是什么处境,活下来的,少之又少。那九公主路上自戕,免得来到钦察再被人折磨,也是逃过了另一端苦果。
说到这里,两人已经走进囚室。黑暗的角落里隐约传来野兽般的嘶吼,恐怕是那些六皇子的残部,已经将两人方才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小姐,那日带到书房的人,除去两个被送去当箭奴已经死了的,便都在这了。”
他说着,提灯在那些奴隶眼前晃了一圈,好让独孤遥看清他们的面容。荧荧火光对于这些长期处在黑暗中的奴隶来说,太过刺目,他们痛苦地往后缩,发出含混的吼叫。
独孤遥看着这些人,心里有点难受。有时太子练兵,会带她一起去校场,那些士兵威风凛凛,豪气干云。眼前这些奴隶是否也曾如此意气风发?
战士的归宿便该是沙场,而不是逼仄腥臭、暗无天日的牢房。
这些人里,唯独有一个人,明明都被火光晃得刺痛了,还是不肯眨眼,一直死死盯着独孤遥。
他生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如今这眼中有无数独孤遥读不懂的情绪。
惊喜,悲哀,自卑,还有痛苦。
他看起来只有十□□的年纪,面皮上血泥阑干,依稀能看出五官曾经英气的轮廓,但如今已经被摧折到眼窝深陷,消瘦得骇人。
独孤遥看着他,突然认出来,他就是那天在书房盯着自己不放的死囚。
即使是被牵出了内殿、被禁军鞭笞催促,他还是不肯回头,固执地看着她,像是……
……像是在等她一个回应。
独孤遥迟疑道:“你……认识我?”
少年的眼神闪过一丝错愕,旋即用力地摇了摇头。
独孤遥这才想起来,他已经被割去舌头,再不能说话。
但少年的眼神不作假,在她失忆前,他们一定认识。
“薛大人,”她转向一旁的千户,“这个奴隶我很喜欢,能带走吗?”
“小姐若是喜欢,自然可以。”千户笑起来,“这批奴隶本就是要下午送去做箭奴了,小姐留他一条命,算他修来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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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遥带着少年回了乾元殿,命人先将他安置在西暖阁。
婢女们端来温水,为那个舜国的奴隶慢慢擦着脸,他蜷缩在角落,眼中满是防备,却又无力反抗。
洗去脸上的血污后,独孤遥才发现,他的面容,有几分熟悉。
在哪见过?
却不记得了。
她努力回忆,接近着,像上次看到封疆时那般,几乎要将人扯碎的刺痛又一次袭来。
她倒抽一口冷气:“嘶!”
这时贴身女官端着药进来,见状忙跑过来,“小姐,该服药了。”
太子知道她怕苦,特地命人在药里加了很多蜂蜜。独孤遥执起药盏,小口啜饮,又用清茶漱了口,忍不住问道:“这药也吃了两个月了,怎么却不见起效?”
“病去如抽丝。”贴身女官女官笑道,“姑娘莫急。”
独孤遥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叹了口气:“你先下去吧……哦对了,再叫个太医过来。”
“是。”
转向那个奴隶,她叹了口气:“你也看到,我失忆了,怎么也记不起之前的事情。总觉得你有点眼熟……但是我怎么会认识舜国人呢?”
独孤遥小声自言自语,却没有注意到,奴隶的瞳孔骤然一缩,猛地抬起头。
他很慢地抬起手,轻轻拉了拉独孤遥的袖子。
独孤遥不解地望向他:“怎么了?”
那个奴隶还拉着她,她只好顺从地伸出手。他轻轻托着她的手,被拔去指甲的指尖微微颤着,在她掌心笨拙地写了一个字:
“遥。”
“……遥?”独孤遥不解地重复,“你是说,你的名字叫遥吗?”
少年摇头,脸上出现了焦急的神色,接着剧烈咳了起来。独孤遥忙扶住他,轻轻为他拍着后背,“不着急,等你身子好些了,我们再说。”
这时太医进来了,独孤遥忙起身,将位置让出来。她看了眼角落里的更漏,已经快午时了,是太子用午膳的时间,她得过去。
哪知刚走出寝殿,就远远看见太子案前的另一个宦官流年匆匆走来。
独孤遥心下紧张,难道太子知道自己去了夏台司,要来责罚她?
这时,流年已经走到近前。
他合掌行礼,“凌姑娘。”
和哥哥流风比,流年总之严肃正经的,声音不急不缓:“殿下方才接旨出宫了,约莫要十来日才能回京,事情发生得突然,来不及与您说,便让奴才告诉您一声。”
独孤遥放下心,旋即又担忧起来,“这么突然出宫,是有什么事吗?”
流年笑了笑:“姑娘放心,不过是些小事情。肃王病重,太子殿下代陛下,去重岭视疾。”
说到这,他顿了顿,轻咳一声,耳朵微微发红,“殿下还说,让您在宫里不要闯祸,等他回来。”
独孤遥心虚地打哈哈:“啊哈哈,自然,自然。”
流年还欲说什么,这时,突然远远跑过来一个亲卫,道:“小姐,翊坤宫来了旨意,皇后娘娘要见您。”
太子才出宫,皇后就要见她?
那天皇后在书房意有所指,她就知道,这件事不会轻易了结。
独孤遥挑眉,“知道了,待我稍加梳洗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