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根发芽

明怜梦到,她变成了荒芜中的一个疲惫行人,衣衫褴褛,竭尽全力奔跑。

跑!

快跑!

身后有形容可怖的野兽在追赶她。

长夜漫漫,人心惶惶。

她心悸到极点,身上虚汗淋漓,苍白着脸不能停止地奔跑。

所幸,她寻找到了方向。

高高的,皎洁的明月挂在浓稠黑夜,照亮了布满暗色的荒芜。

月亮升起,于是,长长的,看不见尽头的阴影藏在光亮后方,那光亮如此皎洁,温柔。

她奔跑着,追随着月光。

月亮那么高,那么尊贵,落在她身上的光线却一点不刺眼,温柔静谧。

月色像在怜悯,普度众生。

明怜在剧烈的心悸疼痛中睁开眼睛。

室外光线明亮,已是晴日白昼。

温暖柔软的衾被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发出柔柔声响,看到四周陌生的环境,明怜浑身一僵,娇美脸庞上情不自禁蹙起好看眉梢。

出于自护的本能,她当即就起身,柔软纤细的腰肢好像轻轻就会被折断,她葱白指尖捻住,轻轻扯开床帐上剔透莹润的粉晶珠帘,轻手轻脚离开原处。

陌生的地方总会让她想起她常常颠沛流离,醒来便到了别处。

贱奴卑贱,任由宰割,哪有掌管自己身处之地的自由。

何况,柔软温暖的床榻是她这个贱奴不能待的地方。

僭越了,背后也许有更大的祸事等着她。

一身形健硕的女子穿着干净的长袍,头发像男子一样竖起来,正支着下巴倚靠在桌几上小憩,忽然细微的清脆珠帘撞击声让她一个激灵。

大人物让她在这里看着人,可不能出差错。

“什么人!”女子大叫,睡眼惺忪中看到急急忙忙从床榻上离开的明怜。

美人绝色,柔,清,焦急地离开床榻,像慌张的狐狸。

穿着长袍的女子眼中划过惊艳,嘴里赶忙关照,“女郎,你醒了。”

“这里是何处?”明怜离开床帐,只觉头晕,她喘了喘。

女医感受到明怜身上的戒备。

“怎么怕成这样。”女医疑惑嘀咕。

明怜感觉身子难受,但她耳朵现在能听得见,她仔细听着,看着。

注意到女医的细小嘀咕,明怜神色微微变化。

察言观色,唯恐得罪人。

接着,明怜对面前陌生女子露出温和的笑,“我方醒来,只觉头晕惘然,敢问姑姑是何人?”

柔柔的笑,如沐春风,直叫对面之人心情颇好。

“你身子还没好,头晕正常。”女医眉开眼笑道,为明怜介绍,带着自来熟的亲和,“女郎,我是公子姒昭为你派来的女医,可不是歹人呐。”

明怜一愣。

专门为她派的女医?

不仅是专门,而且是女医。

……女医其实并不好找。

公子姒昭的车队皆是男子,医师估计是男子居多。

她这个贱奴,竟然能得到这样体贴细心的待遇。

明怜咬了下唇,心中泛起涟漪,莫大的感恩情绪随着涟漪加深,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微情绪在慢慢浮现。

女医的声音打断明怜的思绪,“女郎,既然醒来,这药得喝。”

随着一碗浓稠苦药递过来,直冲鼻腔的苦意嚣张扑打到明怜鼻尖,苦的像是要啃掉她的鼻子。

苦味冲鼻,作呕。

是个寻常人都要慢慢喝。

见到明怜的怔愣,女医热情道,“女郎,若是觉得苦,难咽,我让小厮送来蜜饯。”

明怜回神,捧着苦涩的药汁,小心翼翼的,对女医摇摇头,“不必麻烦姑姑。”

病了有休息的地方,能喝药,这一切好不切实际。

她要珍惜。

她柔和,礼貌地对女医道谢,接着,捧起苦药,慢慢饮尽。

姿态不粗野,优雅,温和,像是在雅间楼阁中品茗一般。

药苦的冲鼻子,气味引得胃脏打打杀杀,但喝下去的时候明怜眉头都不拧。

女医有些目瞪口呆,喃喃道,“女郎好气魄……”

医者仁心,见明怜喝药如此痛快不扭捏,肯好好对待自己的病体,女医面色更是和善。

随后,女医微微皱眉,对明怜解释她的身体情况,“女郎,你身子骨太弱,气血亏空,需要大补,好好休息治疗,要是再晚一步就吓人了,因极易生病,而病来如山倒,一点都不能耽搁。”

说着,女医语气渐渐变沉,“女郎不是先天不足,都是后天糟蹋的,好好的身子骨变得如此羸弱,陈年寒疾不曾医治,劳心劳肺,未好好休息过,日后可不能再这么糟蹋了。”

明怜神情微微怔忪。

“我已开出药方,女郎日后照着此药方用药。”女医把帛纸递给明怜。

明怜指尖微颤,拿住药方。

她扫了一眼,指尖微微收拢。

她不是不识货。

她知道,药方上列举的都是好药材,能够治疗她的身子。

明怜手心发冷汗,她垂眼,声调清冷,慢慢,“姑姑,我可以不按照这方子拿药吗……能换一个方子么?”

“为何?女郎是嫌弃这药方太苦?”女医不解,然后露出劝导明怜的神情,“女郎,身子重要,这些药方上的药材都是最好的,见效快,而且是药三分毒,这药方的配比已经是最佳了,再换,唯恐伤身啊。”

太珍贵了。

这些药材。

她空有药方,无处抓药。

明怜垂着眼,慢慢咬住嘴唇,缓缓松开时,唇瓣留有深深的贝齿痕迹。

“姑姑,这方子上的药材太贵了。”她难以启齿,只觉吐出了自己的卑贱。

但不曾想,女医却与她笑着道,“女郎何必忧愁这小事,那贵公子让我来为你医治,怎么可能还收你的钱财。”

公子姒昭付了所有钱财。

让她用最好的药治病。

明怜抿紧嘴唇。

“如若女郎不嫌弃这药方子,我就按照这方子继续备好女郎每日的药了。”

每日的药?

明怜一愣。

她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这代表着长久的词汇,又听到女医严肃道,“女郎,可千万不能将就。”

“你这身子骨太弱,再将就的话就废掉了,不及时治疗容易早夭。”

早夭?

明怜脊背绷紧。

她竟然差点,差点,就会变成即便逃脱了,但活下去的时间也不长的轻飘鸿羽。

明怜更觉公子姒昭仁善,是她的恩人。

明怜没有一直躺在房间中,她歇的差不多时,感受到了力气,就选择出去走走。

公子姒昭在驿馆,他的卫士精兵守在各处,驿馆很安全。

明怜得以放心走动。

要见一下公子姒昭。

明怜想。

不过,站在热闹的驿馆中,她看着人来人往,有些不知所措。

公子姒昭是她的大恩人,她都不知道公子姒昭在何处。

可她想见他,她要好好地感恩他。

而且……当时她意识模糊,不争气,没有详细地把黑商的事情告知给公子姒昭。

不仅是沾安村的村民们互相维护掩藏,而且贩卖女奴的黑商还与椽县的长史有勾结。

官官相护,公子姒昭远道而来,万一被那些腐朽的官员坑害了……明怜感觉不安。

她下意识在驿馆中走动,公子姒昭那么尊贵,他必然显眼,总能找到他。

可没走几步,明怜又停住。

心中浮现一些嘲笑,对自己。

听闻,公子姒昭雷厉风行,解决败政干净利落,一路走来,留下一路功绩。

这样厉害的公子怎能不知道连她这个贱奴都知道的官官相护?公子姒昭来到沾安村,想来早就探查出黑商的线索了。

她明明想得到这些,知道她能够提供的话语对公子姒昭而言利害不大,无足轻重。

其实,是她想见他,她的救命恩人。

只是不自觉地用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像拙劣的心机一样。

公子姒昭那么尊贵,她的想法卑劣。

明怜站在驿馆的一层楼上,手指在栏杆边缘捏紧,指骨紧绷。

她的睫羽遮掩着眸色。

一个招呼客人的小厮甩了下毛巾,看到站立不动的明怜,出声询问。

“女郎?怎么了?有难处吗?”

因公子姒昭在驿馆,许许多多的达官显贵闻讯赶来,此刻在驿馆中的人大多非富即贵,小厮可不敢怠慢。

“只要小的能帮忙,保管解决。”小厮殷勤道。

明怜扭头,看向小厮。

小厮神情略过痴痴,这么美的女子,想来是哪家的小姐。

“女郎,有何吩咐?”小厮卑躬道。

明怜的手指攥紧栏杆,指尖轻轻摩挲几下,她的灵魂好像在这一刻抽离,听到自己用清晰的话语吐出,“我想见公子姒昭,你知道他在何处么?”

就像卑劣的种子开始发芽。

小厮的话语落进明怜耳中。

“上了楼,往左转,再走几步就能看到最大的雅间,此刻那位公子姒昭正在议事,女郎过去就能见到他了。”

接着,小厮忙忙碌碌地去接待其余客人。

明怜的心绪,只有她自己知晓。

这一刻的生根发芽,不被世间所知。

她紧张地扶着楼梯栏杆,慢慢走动了一会儿才松开指尖。

她没有争过什么,抢过什么。

她也并非要将尊贵的公子姒昭占为私有。

她只是想,忽然有一种剧烈的想法,愿望,想要留下来。

那样明亮的光辉她不会索求,她只是想留下来,感受着,不触及。

明怜一路向公子姒昭所在雅间的方向走。

只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公子姒昭的雅间前有着许许多多摆放的人。

明怜虽然到了不远处,能看到公子姒昭的雅间门扉,但是她停住,没有再迈出。

道路被阻碍着,她柔弱纤细的身影无法立即挤过去。

明怜不得不等候。

她站在角落,脊背挺直,身子端正。

各色人群在她眼前走过,去拜见公子姒昭,她抬起眼睛,若有所思打量他们。

“我等是来拜见公子姒昭的商人。”有富商拜见公子姒昭。

“我等是闻讯赶来,将毅国国王传话带给公子姒昭的毅国使者。”

有穿着朝贡国服饰的人拜见。

明怜听到有路过的政客讨论,“啧啧啧,毅国使者也是拼命,听说他昨夜丑时还在平潭郡,得知公子姒昭到了椽县,就立刻快马加鞭赶了过来,不知道跑累多少马匹。”

明怜的视线再次落在那毅国使者身上,虽然风尘仆仆,但穿着华贵,作为毅国代表出行,这毅国使者想来是国内高官,却对公子姒昭如此殷勤、尊敬。

明怜攥紧手心。

除了来自朝贡国的人外,还有一些门客士子前来拜见公子姒昭,他们谈吐风雅,举止有礼,大多出身贵门士族,若不是公子姒昭出现在椽县,这些人不会到这破旧之地。

明怜静静地盯着公子姒昭的雅间。

她站在原地,没有走。

“女郎也是来拜见公子姒昭的?”有年轻郎君向她搭话。

明怜一顿,松开攥着的手心,答:“是。”

“女郎一人前来。”年轻郎君笑着看她,“女郎对公子姒昭的仰慕之情强烈啊。”

明怜眸色微动,忽然问,“你们也是仰慕他的?”

年轻郎君不置可否。

明怜追问,“男子也仰慕他么?”

“非男女之情,只是我大潇有公子姒昭这般品行端正,良善,才华横溢,政务处置果断,赏罚分明……的王朝公子,自是对公子姒昭有着君臣仰慕之情。”

年轻郎君滔滔不绝。

明怜微微怔忪。

公子姒昭尊贵,温润亲和。

皎月的光辉是落在每一个行路人身上的,不偏不倚。

不知道过了多久,人潮还没有散去,忽有特使高声呼唤进入驿站。

“天子谕旨,公子姒昭捉拿沾安村黑商有功,救出一众我大潇被困女子,天子甚喜,特赐上品岫岩玉一件。”

明怜低头,指尖再次紧紧掐在手心。

他那般厉害,亲力亲为,劳心政务,捉拿了作威作福的恶人黑商……理应得到尊贵的,友好的对待。

她却升起奢望,想要卑劣地留住他。

“……”

雅间内。

公子姒昭亲力亲为,见过每一个前来拜见的臣民。

人潮褪去后,庆谷拿着天子派特使送来的岫岩玉,对公子姒昭高兴说,“公子,天子真是惦记着您呢,时时刻刻关注着您的动静。”

姒昭容色如玉,浓密漆黑的眼睫半垂,清润嗓音不紧不慢说,“那么远,惦记只是徒增麻烦。”

庆谷以为温润的公子姒昭是指天子老人家不必忧心忡忡。

“公子能力出众,天子自然放心。”庆谷乐呵呵道。

“公子,这赐来的玉……”

姒昭抬眼,眼底深处有淡漠,温润道,“依老规矩,收起来即可。”

“天子送来的都是好东西,公子您再珍贵这些东西,也不必都收起来,要压箱底了啊。”庆谷嘟囔着,不过还是依着吩咐照做。

“对了,公子。”庆谷小心翼翼收好大潇天子送来的岫岩玉后,忽然支支吾吾对姒昭提起,“那位,那位……”

有点语无伦次,不知怎么措辞。

“那位什么?”公子姒昭好脾气,微笑着,神色有点漫不经心。

庆谷一拍脑门,道:“那位美人,公子,您救的那位美人刚才好像在外面。”

姒昭睫毛轻动,温润嗓音不起波澜,“让她进来。”

庆谷赶紧出去看,却失望回来,“公子,晚了,人走了。”

姒昭一顿,略有疑惑,“走了?”

“可能站了一段时间后就走了,估计熬不住了吧,毕竟见公子您的人太多了。”

姒昭眸色微思,漫不经心拿起案上帛纸与墨笔,狼毫晕染漆黑青墨,如迅速的蚕食般,柔软白色的一端顿时被氤氲上暗色,墨色沉沉浓稠,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