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怜带着跌打损伤的药回到名士卜洪在医馆中休憩的居室。
进了屋,明怜看到站在名士卜洪身旁的男人。
本来前往司寇府的公子姒昭出现在医馆中,与名士卜洪不紧不慢谈着话。
公子姒昭穿深色衣袍,背对着她,墨色的发不透光亮,可能是光线的缘故,他的肌肤煞白,没有带笑的唇角透出凉薄阴沉,他玉白瘦削的手指戴了翠色扳指,显得冷厉尊贵。
明怜眼睫微微颤抖,脚步轻轻,纤细袅娜的身体在宽松的门客服饰中仪态端正有风骨。
算算时间,公子在司寇府的事情大抵处理完了,而公子姒昭与名士卜洪相熟,公子姒昭会折返回来看望受伤的名士卜洪,无可厚非。
“老师,药拿来了。”她将药放在桌子上。
匆匆把药放好,她下意识理了理发丝,刚才她行走的狼狈,脸色想来不好看,明怜撩起耳边鬓发,指尖白皙纤细,碎发垂落,带着几分破碎,她睫毛轻轻颤抖,咬了下唇,余光瞥向公子姒昭,带着一分试探,但她进来,他没说什么话,毕竟,他与名士卜洪的事情更为重要。
明怜心中思量,觉得就算想要触及公子,也不应该打扰公子的正事。
于是,她低垂眼睛退下。
进屋送药的过程中,明怜始终低着脑袋,尽量遮掩脸上神情,她美丽的眼睛泛红,方才在外面独自整理情绪时,有忍下的泪花氤氲过眼眸中,欲哭未哭,鼻尖也红红的,只是她忍着,没有暴露太多情绪,不断压着自己的泪水,用清冷的态度面对事情。
不过面容还是暴露了她的情绪。
明怜不打扰屋内商谈的政事,轻手轻脚退下。
门关上,公子姒昭瞥了一眼,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公子图谋大事重要,不必为老夫担心,老夫这身子骨硬朗着,小伤而已,歇息几日就好,且不可因为老夫的事情误了公子的大事。”名士卜洪苍老的面容带着红光。
公子姒昭折返回来,说计划如一年前,名士卜洪会登上丞相之位,助公子姒昭登上主位,一改大潇国政。
名士卜洪与公子姒昭商谈了一些政事,姒昭垂着眼,始终有点漫不经心,姒昭瘦削手指转着指骨间的冰凉扳指,神情像是在想什么。
名士卜洪心想,公子姒昭有野心不假,但与利欲熏心夺得天下的野心不同,公子姒昭的野心幽幽的,像暗中掌管群山的野兽,不主动暴露什么,好像无欲无求,可他行事狠戾,朝着政权收拢的方向发展,所以,他的冷淡就像一种天生的掌管态度,不带什么人味,轻飘飘地将世间的事物当成物件,谈起政权,不是急哄哄的,而是冷静的,漫不经心的。
名士卜洪琢磨不透这位公子姒昭的身世怎会养出他的性格,当公子姒昭出现在天下人眼中时,他就是众人眼中的公子姒昭了,一位深受天子宠爱,温润有礼的王室公子,他的父亲是天子,母亲是宫中一位温良贤惠的贵妃。
这样的公子,本会安安稳稳地过着顺遂的一生。
可他的性格却不是真的温良清润,而是矛盾的,带着阴沉的狠戾。
“......”
不过,公子姒昭心不在焉的态度明显,名士卜洪咳了咳,虽然公子姒昭思路清晰,不影响政务的商谈,但如果未来要成为公子姒昭衷心的臣子,那有一些话和面子还是要做的,不是吗。
名士卜洪用苍老的声音尊敬询问:“老夫瞧着公子摆弄手中扳指.......公子这扳指有特殊之处么?”
“特殊?”公子姒昭唇角绽放一抹温润笑容,他将扳指摘下,扳指染了血,他如深渊一样的黑色眼睛氤氲阴森,“若说特殊,那就是孤戴着这扳指在司寇府杀了关内侯。”
关内侯的儿子朗良才被他命人押在旁边,公子姒昭存了阴狠惩罚的态度,让朗良才瞪大眼睛瞧着。
他戴着扳指拉起弓弦,结实的肩臂有力,箭从他瘦削玉白的手中亲自发出,狠戾不留情面,将叛徒关内侯处死。
那弓箭是他用来在山林中猎捕飞鸟所用,很趁手。
然后他在司寇府又做了一些惩罚朗良才的事,扳指染了血。
扳指么......其实没什么特殊的,公子姒昭停下摩挲扳指的动作,他淡淡想,只是手中有这个物件,趁手用了便是。
公子姒昭忽然摘下染血的扳指,随意丢到桌子上。
“你喜欢这物件,那就拿去。”公子姒昭对名士卜洪笑了笑,带着上位者的施舍。
“公子的东西,老夫怎敢收下。”名士卜洪恭恭敬敬,他向来清正廉洁,追随公子姒昭也是出自对他帝王之才的追随而不是因为钱财。
“既然如此,那就把这扳指烧了。”姒昭漠然道,声音凉薄。
染了血,带着瑕疵的东西就脏了,他不会拿回去。
公子姒昭喜欢纯粹的,完完全全属于他的物件。
只是世间少有。
接着,公子姒昭与名士卜洪暂道离别,离了房间,吩咐卫士加强王宫的守卫。
卫士们喊诺,背后的操纵心知肚明,在暗中流转。
公子姒昭掌管的卫士在悄无声息地潜入王城禁军中,无知无觉,慢慢的,将王宫政权纳入掌控中。
临近傍晚,医馆中负责烧纸晚膳的厨子正在处理鲜活的鱼,鱼离了水桶中的水,在案板上挣扎着跳了跳,想在干涸前挣扎着求来一线生机,厨子捏住鱼的身体,泛着冰冷锋芒的菜刀发狠敲断活鱼的脊柱,鱼的身体瘫软,失去逃脱的能力,变为刀俎上任由摆布的鱼肉。
公子姒昭谈完政事,离开医馆。
明怜离开名士卜洪暂居的屋子后没有乱跑,她与师兄们待在一起,静静翻看书籍。
师妹面容娇美,脸蛋小小的,脆弱怜人,与明怜相处久的师兄们都知道她脾气好,他们与她的关系也好。
气氛融洽,明怜的心跟着翻看书页的声音慢慢静下。
过了一段时间,有师兄过来与她说,“明怜师妹,有人找你。”
“找我?”明怜微微蹙眉,“什么人?”
师兄想了想道,“穿的很干净,很有礼貌,好像一个商人,说他那里有你需要的东西。”
“不过,明怜师妹,这人有些古怪,如果你不想见,那就算了,我们打发走就行。”
明怜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感觉慌张,把书籍轻轻合上放好后让师兄带着她去见那所谓的商人。
“明怜姑娘。”之前在药房偶遇的明家旁系当家又来了,几个时辰过后,他变得有模有样。
“有的事情,明怜姑娘应该不方便让外人听到。”旁系当家对明怜道。
明怜掐了掐手心,她冷冷看着旁系当家,不被他干扰,“有什么事你就在这里与我直说就好。”
在这里她周围有认识她的师兄们,如果遇到什么危险她的师兄们能帮她。
“算了,我要谈的事情重要,明怜姑娘,我们下次再说。”旁系当家却道,他不经意拿出一张纸,“哎,不过这上面写的东西保不准会让什么人看到。”
那张纸上的字迹熟悉,是明怜的,但笔锋尚且稚嫩,那时她年纪尚小。
明怜忽然想到了过去的事情,脸色变得难看。
在明家旁系时,年纪较小的她当时险些被拉到床上,晃晃夜色中惊恐逃跑,第二日颤抖着告状上去,可明家旁系掌事之人包括这当家在内逼她道歉,让她不要污蔑亲族家风,甚至逼着她写下所谓的忏悔书,写她鬼迷心窍,不知好歹,浪.荡勾引。
“.......”
明怜脸色难看至极,她看了看四周对她关心的师兄们。
她不想暴露。
不想让大家知道她的卑贱。
明怜折回去,拿了一把剑,对旁系当家淡淡道,“我与你谈。”
“哼,量你也不敢。”旁系当家看了眼她手中的剑,只当是恐吓,不以为然,倒不是不害怕剑,而是酆都王城,法治森严,明怜要是私自对他用什么刑,惨的是明怜。
明怜离开师兄们,但没有到偏僻的地方,而是在医馆某处人多之地停下,“说吧,你拿了药后又回来,想做什么?”
旁系当家挤出笑,像是在攀好,“我就说,你就是明怜,果然是嘛,我没看错。”
明怜冷冷看他,“你想与我说什么?”
“你是我们明家人。”旁系当家道,笑着,眼睛滴溜溜打量明怜,看着她的美貌,利用她的打算在明晃晃展现着,“我们收养过你,后来我们这一族到了酆都,做生意受了点损失,日子不好过,才让你看到了拮据的样子,不过我们这一族还是很团结的,我这不就赶紧换了新衣裳来见你吗。”
之前太子招罗商人们一起共谋大事,结果太子昏庸,投进去的银两全都砸了,这支明家旁系赶到王城酆都本来是想投靠太子做大事,但时势变迁,这支旁系没落了,在酆都苟延残喘。
“你既然来了酆都,那就回明家吧。”旁系当家假装亲善,“你辗转多地服侍外人,想来过的辛苦。”
明怜攥紧手中的剑,视线越来越冷,她承认,心中有杀意,她清冷的声音带着寒冰,“我跟你们已经没有瓜葛了。”
“别这么说,你终归是明家的人。”旁系当家搓了搓手,“我之前见你拿的药很昂贵,都是好东西.......”
明怜打断道,“我只是帮忙拿药的人,我并没有银两,没有任何可以帮助你们的。”
“你现在肯定跟了一个好主子,如果当初我们没有把你卖出去,你也不会跟一个好主子。”
明怜觉得他不可理喻,她咬了咬牙,视线落在旁系当家的袖子上,方才他把写了她字迹的忏悔书收了回去。
“我人卑权微,你若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那就大错特错,我什么都不会给你们,你找我只是浪费时间。”
“可是你身边的人不一定啊。”旁系当家觊觎的视线落在明怜身上,“刚才那些男子是你的师兄?既然如此,你应该有老师,那位老师是你的主子?”
“徒弟的亲族遇到问题,老师总要帮助一下......”旁系当家脸上露出恶心的笑容,“不然,你曾经的忏悔书我就要送给你的老师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收留了你,可你老师不会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贱人。”
明怜浑身颤抖。
若是天下人知道名士卜洪的弟子写过那样的忏悔书,天下人会怎么想名士卜洪?本来,名士卜洪收留她在身边已经遭到了许多侧目。
名士卜洪与公子姒昭谈论,未来名士卜洪还会做大潇丞相。
可她的情况.......若是暴露,岂不是害了名士卜洪。
“明怜,你就回明家吧。”旁系当家叹口气,“明家收留过你,总要报恩是吧,之前你把明家搅得乌烟瘴气,没有处罚你已经是我们开恩了。”
明怜僵硬着身体,脸色惨白,她静静地看着旁系当家。
旁系当家以为她被吓到,笑眯眯,眼睛眯成缝隙,语气贪婪,“你如此好模样,卖到歌楼酒馆,应该会有许多追捧的裙下臣,到时候我们明家就有钱了。”
如此肮脏、贪婪、下流。
旁系当家看着明怜,像看着摇钱树。
明怜冷冷的视线落在旁系当家身上。
“我不会跟你回去。”她不带感情,冰凉道,接着她要拔出剑,眼中杀意裸露。
“你、你疯了吗?!”旁系当家吓了一跳。
明怜却掉头就跑。
她紧紧攥住剑柄,疯狂克制住自己的杀意,她想,不能自己处理这样的事,若她以名士卜洪弟子的身份在医馆中杀人,同样后果严重,她要找到老师,与名士卜洪商谈,告诉名士卜洪真相,名士卜洪富有策略,深明大义,会有办法的......只是,她注定要离开了,她不能再待着,她不能给大家添麻烦。
“贱女人!”旁系当家回神,当即追明怜。
听着身后骂声,明怜恍然觉得,这与她曾经逃离黑商的情形相似。
深渊一直在追她。
她卑微的骨子摆在那里,无法逃脱。
但她总是不甘心。
她不想放弃。
明怜跑着,忽然撞入满带典雅熏香的怀中,与其是她不小心撞上,不如说是那人把她拽到了怀中,上好的布料带着凉意,降低了明怜脸庞上因为奔跑而烧灼的温度,她怔愣,身体不自觉地颤抖,因为突然停下奔跑而腿软,那人抱好她的身体,她的腿挨着他的身体,他的衣衫冰凉,却像温暖的庇护。
她觉得这个怀抱很不切实际,像幻觉一样。
公子姒昭不是离开了么?她都看到他的马车离开了。
公子姒昭按住明怜的脑袋,明怜没看到他的神情。
“怪不得,勾搭上了好人家。”旁系当家追上来,看到搂抱在一起的男女,呸了一声。
公子姒昭容颜俊美,衣衫尊贵,如仙人一样不凡。
旁系当家心中主意起,他不知道公子姒昭身份,只猜是什么有钱的郎君,他对公子姒昭嚷嚷道,“放开那女子,你这是强抢民女!”
公子姒昭嗤笑出声,他眼睛不带情绪,冰冷面庞上的骇然阴沉让旁系当家差点跪下。
只是财迷心窍,旁系当家心想自己跟身后一大家族就这一个机会了,他继续对那气质尊贵的男人嚷嚷道,“我是她的亲族,你又是什么人?你当着我的面带走她,不是强抢民女是什么?”
“亲族?”公子姒昭挑眉。
他指尖慢条斯理摩挲着明怜的发丝。
其实,就算真的是亲族,也不会影响他的行为。
明怜指尖颤了颤,她在公子姒昭怀中无力说,“公子......不是.......他不是我的亲族.......”
明怜脸色苍白,她对公子姒昭说谎了。
“你讨厌他?”公子姒昭温柔搂紧明怜的身体,他问明怜时,男人声音沉,温柔的语气像蛊惑,好像她说讨厌什么,他就会让什么肮脏的东西消失。
明怜此时心情慌乱,脸色苍白无力,没有注意太多。
明怜还没回答公子姒昭,那边明家旁系当家嚷嚷,“放开她,要不然我就报官了!”
“我这里还有族谱,她是我们家的人。”那旁系当家竟带着族谱,为了不择手段地带走明怜这个可以成为摇钱树的漂亮女郎,旁系当家行为贪婪疯癫。
明怜身体僵硬,觉得浑身冰冷。
“公子.......我不想.......”她的指骨泛白,抓紧公子姒昭背后衣衫。
旁系当家哪能看着明怜潇潇洒洒跟着贵公子离开,嫉妒的心情攀升,他继续对姒昭嚷嚷道,“如果你还不放开她,那我就要让官府知道我们家的女人被跋扈抢走了,王城法治森严,你可是要受到重罚。”
明怜的身体挤在公子姒昭怀中,她咬紧唇瓣,他是公子姒昭,百姓不能误会他强抢民女.......可她不想离开。
在混沌的时候公子姒昭又一次出现,她触碰他的意图已经无法控制。
明怜在公子姒昭怀中抬眼,她看向公子姒昭,她睫羽颤抖,脸色惨白,嘴唇也在哆嗦,她发红的眼眶没有流泪,直直地看着公子姒昭。
求他也好。
让他救她。
求他也好......
她的脊背被打断,走投无路。
只能向皎月祈求了。
明怜嘴唇颤抖,正要出声,公子姒昭垂眸看她,他看得出她的意图,看到她眼眸中的破碎,可他打断了她的话语。
公子姒昭忽然对她温柔笑了笑,没让她继续说下去,“明怜姑娘,别害怕,我会解决。”
“这位明怜姑娘是我的人。”公子姒昭眼尾轻挑,抱着明怜,动作慵懒,像是享受美人怀抱的风流郎君。
明怜的眼眶发热,他有力温热的大手一直拽着她,把她从黑暗沼泽中拽出。
她的思绪混沌,只觉得他的怀抱温暖。
他在帮她。
公子姒昭并不是风流的郎君,他向来温润有礼,他抱着她,说那样的话,是在假装,然后救她。
旁系当家不依不饶,最后,公子姒昭丢了银两过去。
旁系当家欢天喜地捧着一袋子银两走开,贪婪的视线在明怜与公子姒昭身上绕了绕,心里还存着日后继续敲诈的心思。
公子姒昭的黑眸冷漠,看着旁系当家离开的背影,眼中情绪像看着死人。
那人会不得好死。
公子姒昭垂眼,睫羽敛下眸中冷狠,他黑眸清润温和,如明怜印象中的温润公子姒昭一样。
明怜有点怔怔的,她手中拿着“忏悔书”和族谱上她的那页名字。
明怜下意识护好忏悔书,公子姒昭还没来得及看,他只是从旁系当家那里接下了这份忏悔书。
护住忏悔书后,明怜还是有点怔然。
她有点没反应过来。
刚才公子姒昭会丢给那人银两,是因为他说他买下了她。
明怜不知道他的话是权宜之计,还是真的让她当了他的人。
不过,在事实上,她现在是被公子姒昭买下了。
明怜缓慢回神,攥紧忏悔书和族谱一页,抬眼看公子姒昭,“公子,我.......”
接着,她又是一愣。
公子姒昭眼中映出她的样子,男人眸光温润,带着安抚的意味,只是眸底暗色氤氲,幽暗的情绪被克制。
他抬手,指骨轻柔蹭过她眼角泪花,动作中带着不动声色的距离变化。
明怜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掉泪珠子。
美人垂泪,眸光潋滟破碎,红红的眼尾可怜柔弱。
姒昭叹口气,好似怜悯,声音温柔,“明怜姑娘,先随我回府,商谈日后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