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人好怪

凤宁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家。

她的小床、小桌子小圈椅、小枕头小被子。

时隔多年,她忽然记起一件事——枕套里面还藏着两块糯米糖,是哥哥背着爹娘偷偷给她带回来的。

凤宁感到胸口塞满了又酸又热的东西。

得走了。

她蹭了蹭熟悉的朱雀浮雕,向这位曾经被自己盘出过包浆的朋友道别。

‘我要走啦!’

‘我还会回来的!’

‘一定!’

放手的瞬间,凤宁感觉自己“嗖”一声栽了出去,就像被狂风扯断牵引线的风筝。

周围的景象旋转缩小,飞速离她远去。

凤宁两眼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凤宁睡得不安稳。

她很渴,很饿,但她太累了,想要一直躺下去。

眼皮重得像块牛皮糖,黏在一起分不开。手指倒像是棉花糖一样轻,轻得没有一丝力气,可能连风都拿不起来。

神智仍迷糊着,心底已经隐隐开始发急。

她知道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在等她去做。

不能睡了,不能再睡了!

‘不嘛,凤宁还想睡一会儿嘛,娘亲……娘、亲?’

胸口猛然攥紧。

心脏漏跳了好几拍,凤宁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根破烂的横梁,正正悬在头顶上方。它看起来非常不安全,随时可能掉下来砸到她的鼻子。

屋顶破了三四个洞,落下几条歪斜的天光,照亮一道道雾蒙蒙的浮灰。

凤宁呆住。

她怔怔顺着梁柱往下望,看到不远处的供桌上立着一座残破的石像,一半腐朽发黑,另一半裹了厚厚的蛛灰。

周围漂浮着泛潮的霉味,这是一座废弃的破庙。

没见识的凤宁从来没有见识过这种场面。

她爬坐起来,正要仔细观察四周和自己,突然被吓一跳。

她的身边竟然有个人。

这个人悄无声息蹲在一旁,单手托腮,笑吟吟望着她。

他穿一身黑衣服,显得脸特别白。头发束成高马尾,半缕发梢懒洋洋挂在左边肩膀上。

“跑了这么远,一定十分辛苦吧?”他说。

这人长得很好看,声音也好听,说话不紧不慢,语气亲切温和。

凤宁脑袋正发懵,听他这么一说,思路瞬间被带跑,下意识地在心里一顿点头。

对对对。

她昏迷之前,看见自己都飞出昆仑洲了。

可远呢!

她想问问这是哪里,一张嘴,发现嘴唇和舌头都干涩地粘在一起,嗓子眼往外冒烟,仿佛塞了烧红的刀片,上面还裹着沙子。

好渴!

她从做鬼的时候一直渴到现在了!

水……

想到水的甘冽清爽,凤宁顿觉百爪挠心,眼睛都冒起了绿光。

陌生人善解人意地笑了笑,递过一只水囊:“喝了水再聊?”

凤宁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

水囊递到面前,袋子里传出清水碰撞声。

凤宁的身体快过了脑子,唰一下夺过水囊,咕吨咕吨往肚子里灌。

“哇……”

饱满畅快的感觉直冲脑海。

凤宁感动到眼冒泪光。

她没喝够,但她知道不能把别人的水全部喝光,于是狠心留下一大半,捧还给这位好心的陌生人。

“谢谢你!”

他没伸手接,脸色变得十分古怪,嘴角微微抿起来,似笑非笑的样子。

凤宁等了一会儿,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阿爹阿娘从小就教她懂礼貌。

做鬼太久,她不是很清楚人和人交往的基础流程了。

偏了偏脑袋,凤宁迟疑地开口:“……不客气?”

谢谢你——不客气。好像是这样没错!

他挑起眉尾。

半晌,唇角慢慢勾出一个笑。

他微笑着问:“你觉得,滴水之恩当如何报答?”

这题她会!

凤宁立刻背诵标准答案:“涌泉相报。”

“原来知道啊。”他的笑意更深了些,“那你说,有人恩将仇报害死自己的救命恩人,该如何?”

凤宁愣住。

恩将仇报?害死救命恩人?

那不就是穿越者吗?

她瞬间就上头了。

眼眶变得滚烫,鼻子像被棉花塞住。

她带着鼻音,恶狠狠地开口:“该死!”

穿越者该死!

该下十八层地狱!

“哦——很好。”善解人意的陌生人点了点头,愉快地拍手笑道,“既然已就此事达成共识……”

凤宁期待地睁大眼睛。

他:“那么我就动手杀你了。”

他的笑容过于清澈友善,以致于凤宁根本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她傻乎乎点了下头。

他反倒动作一顿。

“这是大彻大悟?还是逃傻了。”他皱眉表示不满,“你这样会让复仇过程不那么大快人心啊。”

“……啊?”

看着他手上多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凤宁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原来这个人是来杀她的?

啊,对了。她现在的身体不是凤宁,而是穿越者。

穿越者大概做了什么坏事,正在被这个人追杀。

凤宁来的时机很精准,脸接大黑锅。

眼看那把冰凉锋利的匕首架上了脖子,凤宁后背一冷,脑袋一缩,赶紧着急替自己辩解,“等……等等!”

她才不能替穿越者死呢!她有很重要的仇要报,她要回去找爹娘!

可是该怎么解释?

她,凤宁,是个无辜的好人,不是穿越者那个坏人,她从来没做过任何坏事,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刚才喝过他的水,一定会涌泉以报……

一岁半之前,凤宁只会蹦短句,一岁半之后,凤宁就没了嘴。

她本来也说不了这么长的句子,穿越夺舍的事情更是说不清楚。

情急之下,凤宁的语言能力直接退化到一岁。

她艰难憋出了一句最最真挚的话。

“我,好人,涌泉!”

“……”

陌生人额角跳了跳。

他的唇角重新浮起笑容,身体微微后仰。

“请你严肃一点,认真狡辩。”他鼓励地看着她,“否则我很难装出被你骗过去的样子。”

凤宁心想:这个人真怪。

她很老实地告诉他:“我没有做坏事。”

“不承认啊。”他往边上一挪,让出身后的东西,“那好,我就跟你讲讲道理。”

凤宁顺着他的指示望去。

只见地上那厚重潮湿的积尘里面……躺着一具残缺不全的道理,哦不,尸体。

他一让开,难以言喻的气味立刻兜头扑了凤宁一脸。

凤宁:“……啊。”

她都不知道庙里还有别的东西。

所以这人带着半具尸体静悄悄来到她的身边,等她睡醒,问候她,给她水喝,然后再露出尸体和她讲道理?

……好怪。

像凤宁这种还没有成年就做了陈年老鬼的倒霉蛋,其实并不怎么害怕尸体。

她开始认真观察。

只见这尸体身上挂着几道褴褛布条,早已被黑红的污血浸透。血肉几乎被啃噬殆尽,多处能见白骨,骨上留有尖利错乱的齿痕。

面目全毁,大概能看出是个年轻人。

“看这儿。”那人倾身过来,把凤宁脖子一勾,压到尸体面前,一处处细致指给她看,“发际线,胎记,十字疤,腮帮子上吃剩的半颗痣……都能看清吧。是我兄弟齐文宇没错了。”

凤宁偷转眼珠,看了看这个人。

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难过,眼睛弯着笑,声音清朗跳脱,好像正在给她介绍一个大活人。

更怪了。

“你是齐文宇从‘墟’救回来的。”他转过脸,“私底下他常常带你这个拖油瓶出来混功劳,夜路走多总要撞到鬼。于是他死了。”

凤宁重点错:“拖油瓶?”

她不禁有些激动。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她第一次听到有人骂穿越者!以前所有人都只会夸那个坏蛋,什么乖啊可爱啊聪明啊厉害啊……凤宁只能假装不在意,其实气得快把殿梁啃秃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和她同仇敌忾!

凤宁眼巴巴:“再骂几句!”

“?”

他偏不骂。

他抬手把尸体翻了个面。

凤宁:“……”

这娴熟的手法,好像阿娘铺被子。

凤宁望向那具倒霉的尸体,目光忽然被吸引。

有个异物卡在骨缝里。

“你说不是你干的。可是怎么办,”他摊手,一脸爱莫能助,“你的刀还插在人家的大腿上,要不然我先替你拔了?”

凤宁:“……”

他皱起眉头,撇着嘴角,把短刀从尸身拔下。

动作很慢,锋刃刮过皮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甩了甩刀刃上半凝固的血,他探手抓过凤宁腰间的刀鞘,把那仍然沾有血和肉丝的刀子往里一合。

“啪”,严丝合缝,刀鞘和刀柄上的图案精准对上。

“啊……成功破案。”他开心地偏了偏头,“要不然我顺便替你招了?”

在凤宁一岁半的人生中,从来没见过像他这种怪人。

他并不需要她给出反应,自顾自说话:“这里的凶邪远比想象中更厉害。齐文宇打不过,带着你只会一起死。他修为高,讲道理肯定比你跑得快。不过你把刀子插到他的腿上,他就一定跑不过你了,完美。”

凤宁:“……”

他为什么可以用睡前故事娓娓道来的语气陈述这种事。

“那么我现在可以杀你了吗?”他友好征求她的意见。

凤宁默默看了看那把刀,又看了看自己。

物证人证俱全。她可以作证,穿越者就是这样的人,就是会干出这种坏事。

但她不是穿越者,她必须替自己强行狡辩一下。

凤宁摇头:“你不讲道理。”

他虚心求教:“我哪里不讲道理?”

凤宁:“杀他的,是凶邪。”

他:“你不插刀,他就不会被凶邪追上。”

凤宁:“凶邪不追,就不会插刀。”

“……”

他瞪着她,她也睁大眼睛瞪他,完全不心虚。

半晌。

“所以我做人为什么要讲道理。”他抬头望天,发出灵魂疑问,“所以为什么连一个傻子都可以和我讲道理?”

凤宁眨了眨眼睛。

笑,穿越者又被骂傻子了。

“好吧。”他表示妥协,“我承认你的道理有点道理,那么先杀凶邪,再杀你。”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女主:这人好怪,再看一眼。

是的,这朵表演型人格的奇葩,就是男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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