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他们的初识。
也是夏日,杨柳茂盛厚重,在河边并排着留下一片凉快的阴影。
出门之前,舅母抱着她假惺惺哭诉,说舍不得她出嫁。实际上,正是舅母联系的媒婆,给她找的相看对象。萧家明明是当地的富户,舅母却时常跟舅舅哭穷,说养不起这两个侄女,早就琢磨着要把她嫁出去。
她听婢女们说,舅母不想给她备嫁妆,便随便给她找了一个破落户,时常还要去河边找一个老媪讨米吃,整日佩戴着一个宝剑在街上无所事事。
秦泠早先无意中听到了舅舅答应舅母,立秋之前会把她和妹妹嫁一个出去。
她想着只要相看的这人心善,日子能过下去就行。只要她嫁出去,妹妹的日子想来会好过一些。
他们约定在河边的柳树旁相见。
秦泠下了马车,远远就看见了那人的背影,昂藏八尺,虽穿着麻衣,但依旧英姿勃发,腰间佩戴一柄系着红色剑穗的宝剑,看起来就像一个行侠仗义的侠客。
秦泠走近了,也不敢看那人的脸,一直低着头,离得有些距离,便觉得脸上发烫,柔声道:“小女秦泠见过公子,公子久等了。”
李潦生的声音颇有些清冽,犹如玉石之声:“在下李潦生。”
两人从未见过,不甚了解,往后却又要同床共枕做夫妻,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小女原是楚地人,因父母早亡,投奔了萧家,”秦泠面颊越来越红,声音也越来越小,“听闻公子是韩地李狸将军之后,也是因为战乱,流落至此。”
舅母没有少说李潦生是什么贵族之后。不过秦泠也清楚这所谓的贵族不过是有一把象征身份的宝剑而已,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
秦泠去街上打听的时候,甚至被卖肉的大娘吐了一口口水,骂李潦生没出息。大街上甚至有孩童编歌谣来嘲笑李潦生,日日等米下锅,还有脸佩戴宝剑。
李潦生沉默许久,才回道:“是。”
秦泠觉得这李公子真是冷漠得很,不过还是硬着头皮问自己关心的几个问题:“小女有一妹妹,希望公子往后能同意我帮着照拂一二。”
旁边没有任何声音。
秦泠想着李潦生可能有心也无力,养一人已经很难,便想着这点也能从长计议,接着问第二个问题:“小女的女红尚可,想着做些女红补贴家用,不过需要出门行走找客源,公子可介意?”
旁边依旧没有任何声音。
秦泠心里有些着急,已婚妇人抛头露面确实不妥,但这也是为了维持生活嘛。
她急急抬眼向旁边看去,一看吓一跳,李潦生竟然在宽衣解带。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了自己相看对象赤裸裸的屁股蛋子,在阳光下看起来白嫩挺翘。
秦泠被吓得魂不守舍,她虽说不是高门贵女,但是何时见过这种骇人情形,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双腿发软,一点点往后退。
“别过来。”
秦泠还没有说完,就看见了挺翘的屁股蛋子向河中跑去,一屁股钻进了波光粼粼的河水里。不多时,李潦生就从河里将一个人拖上了岸。
他跪在那个人的身前,按压着那人的胸口,直到那人呕出几口水来。
秦泠也忘记了什么男女之别、礼仪伦常,赶紧上前查看那人的状况。
跳河之人慢慢转醒过来,大哭着说出自己的遭遇。他本是镇上的一屠户鲁氏,就盼着攒些钱娶媳妇。那日,他在酒楼喝酒,听信了人家什么西域商道本金可翻百倍的言论,如今家里的地也被卖了,象征身份的宝剑也当掉了,原先说好的娘子也没了。
他被骗子骗光了家财,想要一死了之。
秦泠听到后都跟着抹眼泪,可怜那人的悲惨境遇,却听见身旁的人仰天大笑。她只觉得李潦生也太没有良心了。
李潦生大笑着说:“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兄弟你手脚健全,头脑清晰,什么事情做不成呢?不过是钱财罢了,再赚就是。”
秦泠怔怔看向他,她这才看清李潦生的容貌。
他生得俊美,肤如白玉,鼻挺唇薄,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眼尾微微上翘,顾盼炜如。
不过常人看见他,一定不是被他的容貌吸引。他整个人都神气清朗,有种吞天吐地、海纳百川的豪气。
等鲁氏向他们告别离去,李潦生这才想起秦泠来。
他边穿衣服边说:“秦娘子,今日之事是我唐突了,我和鲁兄绝不会和任何人说起此事。您就说是李某失约,未曾前来。”
李潦生往前走了几步,发现秦泠还在原地,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她有些羞怯地看着他,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裙裾。
李潦生头一次觉得手足无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是一种无法言述的隐秘雀跃霎那间盈满胸膛。
“秦娘子,下次李某定不会失约。”
“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心思了。”
李潦生眼神淡漠,隐隐透着威压。
秦泠微怔,随即就明白李潦生以为她是来找他的。
她是能理解的。毕竟她在他心里是在贫苦之际选择抛弃他、践踏他真心和尊严、嘲笑他志向的爱慕虚荣之人。
她苦笑了一下,自从她下定决心和离之时,就从未想过两人往后还会有任何牵扯。
她不仅没有半分攀扯之意,甚至还唯恐避之不及。
如若李潦生跟他人提及他们的关系,秦泠就是那个淮扬侯有眼无珠、爱慕虚荣的前妻,那秦溪儿的婚事便难有着落了。
更何况李潦生如今位高权重,他若是对以往之事心存愤慨,想要捏死她,易如反掌。
“妾身。”
妾是卑称,他们成婚之后便约定以你我相称。此话一出,李潦生手臂缓缓背在身后。
“将军,是妾身认错了人,”秦泠后退了几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李潦生微眯起狭长的丹凤眼,审视着面前的女子。他可没有忘记秦泠那些伎俩,不会轻易被她蒙骗过去。
她是想要欲擒故纵?
李潦生声音略带嘲讽:“在这里?”
也不怪他这么问。这里夜黑风高,四下无人,哪有第二个人来给她认错?
李潦生明显不太相信道: “谎话也要编得像样一点。”
僧舍的门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打破了沉寂。
小沙弥从僧舍里慢吞吞走出来,手里还抱着那尊圣木佛像,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小沙弥先给李潦生行了礼:“将军。”
李潦生将腰间的酒壶,往身后藏了藏。
小沙弥打着哈欠,半睁着惺忪的双眼说道:“将军,寺里只说和尚不能喝酒,您想喝就喝吧,只是苦了我师兄,每晚闻着这酒香睡不着觉。”
李潦生这才后知后觉秦泠等的人确实不是自己,而是这个小沙弥。
李潦生向来是厚脸皮的,若是旁人,他可能定然就不放在心上了。可他想到他方才对秦泠说得那些话和嘲讽的眼神,心中突然有些噎得慌。
他无数次幻想过他们的重逢。他曾想过,在他打了胜仗回城之时,全城百姓夹道欢迎,这时秦泠从人群中挤到他面前,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他看着以往的情分,才与她说话。
她一定是悔恨又内疚地看着他,最后苦苦求他与自己复婚。
然后他再告诉她,别做梦了。
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他自己在这里自作多情,尴尬得有些难安。
小沙弥挪了几步,将圣木佛像递给秦泠:“施主,大师说,这佛像与您有缘,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秦泠没有接过佛像,后退了一步道:“我既赠予出去,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可否让我见见大师?”
小沙弥摆了摆手:“大师说,他已经明了施主的心愿,会帮衬一二。”
秦泠面色为难。她心里有些没底,因为她都没有讲明自己的目的。这大师不会以为她想要求平安,然后帮她祈福吧。
小沙弥见秦泠一脸担忧便道:“大师说是施主妹妹和信。。。”
秦泠上前一把捂住小沙弥的嘴,而后轻柔地笑着对小沙弥说:“那你替我谢谢主持。时辰也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小沙弥一走,两人之间的氛围顿时有些尴尬和生疏。
秦泠恭敬地给李潦生行了礼,想要赶快离开。她绝不想让李潦生误会自己有意攀附。
李潦生直直地看着秦泠,在秦泠转身的刹那开口问道:“你想要装作不认识我?”
他的语气甚是不满,好像他们不是分得很难看的夫妻,而是什么多年未见的老友。
方才他才说她是费劲心思接近他,如今又成了她装作不认识他,好像怎么样都不能让他满意。
秦泠知道他这样问并非是记起两人的旧情。他那么自尊高傲的人,绝不想与她有任何牵扯。
不过是因为当年是秦泠抛弃了他,她将他的真心掏出来,放在地上践踏,所以他不允许秦泠忽视他。
秦泠低垂着眉眼,面色沉静从容道:“将军,妾身以为将军不想看见妾身,想要早些退下,以免碍眼。”
李潦生看着她低眉的模样,心里莫名烦躁,淡淡道:“你清楚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李潦生:当初你看上的不会是我的屁股吧,咦~~
秦泠: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