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觉醒之前,罗少知一直以为自己赶上了穿越时空的大船——
一觉睡醒,睁眼来到一个架空的王朝、陌生的娘胎,拥有一对恩爱有加的父母。
出生时,罗少知其实要比一般孩子壮实不少,别家孩子巴掌大的五六斤,唯独她八斤一两,压得接生婆直呼开眼了。
出生后没几天,爹娘找高僧给罗少知算了一命。
高僧说,此女命中有坎坷,前半生苦极,后半生时来运转,顺风顺水,难得一个“愚”字。
因此,抓周之前,罗少知的名字其实是叫“罗多愚”。
然而,“多愚”音同“多余”,听起来实在不好,爹娘就给她更改为“少知”。
少知,不就等于“愚”吗。
或许真应了高僧的命辞,名字一改,罗少知的苦难就来了,先是三岁被窜上窗户的野猫吓丢了魂,找道士作法一个月才好;后又在正月里掉进寒河,冻伤了骨头;此后小伤小病不断,长到五岁个头还不及厅堂里的长凳高。
六岁,为保留小命,罗氏夫妇二人忍痛将她送去了洞庭东山的道观里学艺。
道观里只有一位白胡子道长和高个子师兄,罗少知不信鬼怪不信神佛,山上待了近十年真经妙义没学会,反而习得了一身上房揭瓦的皮本事,成为一只身手极好、能够连翻十五身的貌美咸鱼。
原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在道观中过去,然而阙安五年,秋天的一个傍晚,罗少知吃着节后月饼坐在窗边赏月,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一道机械的、冷冰冰的声音:“宿主您好,我是系统016号,您的穿书任务已激活,任务期限,六个月。”
罗少知大惊:“什么?!”
——原来她乘坐的不是穿越时空的大船,而是穿书的航空母舰。
系统告诉罗少知,原来,她身处在一篇小白古言文里,是一个只有两场戏份的十八线恶毒女炮灰,两场戏份分别是:暴打男一,捅死男二。
好一个人间阎罗。
罗少知上辈子看过的小说只手可数,癌症晚期躺在病床上,身边人给她念的都是《格林童话》,她自认为自己是大大的良民,杀人越货的事半点干不了,便试探地问系统:“如果、任务完成不了,会怎么样?”
系统机械地说:“会死。”
罗少知麻了。
她摆烂:“那就死吧,反正我也活够了,要我杀人,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系统:……
系统突然多出一点可怜的人性:“你不问问任务奖励吗?”
“什么奖励?”
系统:“或许长命百岁,一生荣华富贵。”
罗少知可耻地心动了。
“那……如果任务只完成一半呢,我还能活吗?”
系统:“能活,但只能活一点。”
一点,是指两年。
除非她愿意拿起匕首,捅向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否则能够供她逍遥的日子,只剩下两年了。
罗少知并不怕死,可她看不得爹娘落泪,她自幼活在蜜罐子里受尽父母宠爱,倘若她死了,罗老爷和罗夫人一定悲痛欲绝,也活不下去。
江南到京城,遥远而颠沛,罗少知跟随着罗老爷坐上了回京述职的马车,满怀不安地入了京城。
她特地让家里下人搜买了一堆珍贵药材,想着日后一定要好好补偿那位叫“朱悯”的男一号,哪怕断胳膊断手也是愿意的。
十六岁的罗少知,稚嫩青美,像是院墙下青桃,乍回京城抛头露面,迷乱京中无数世家公子的眼睛。
合宫宴上,皇太子的目光在罗少知身上稍稍停留了一会儿,宫中生出各种各样的流言,一说太子妃位置要易主,一说长乐殿里要添新秀。
三日后,一则假消息暗中传入罗贵妃的云宁宫:皇上要将罗少知赐婚给平凉殿那位最不受宠的三殿下朱悯。
平凉殿,其实就是冷宫。
十几年前,当今圣上还是王爷时酒后失行,不小心宠幸了王府里一位浣衣丑奴,事后王爷愠怒,派人将丑奴打发撵出了王府。
原以为事情就此了结,没想到一年后丑奴偷偷在乐坊里生下一个男婴,还将孩子带到了王妃面前。
王爷心狠,王妃却心软,一杯毒酒赐给丑奴,把孩子留了下来。
三殿下就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归回王府,爹不疼、无娘爱,自小受尽屈辱和冷眼。直到今圣继承皇位,诸位皇子搬入太极皇宫,他也只配居宿在最偏远和寒酸的平凉殿。
合宫夜宴,连罗少知这样的妃嫔外戚都能参加,三殿下在平凉殿冬池落水,没有侍女侍卫照看,险些冻死。
罗少知的任务,就是要在全天下人都欢欢喜喜庆贺新春的日子,给这样一位可怜孩子迎头痛击。
大雪尚且纷飞的冬春,国子监的琉璃牌坊上堆积了厚厚白雪,点珠般的红梅傲然于风雪中,重檐覆黄的辟雍殿阶梯下,罗少知披着雪绒披风,站在鹅毛大雪中一动不动。
一路走来,她的鞋袜被雪水濡湿,两足被冻得没有了知觉,手中的玲珑手炉也早已凉透了,肤容胜雪的脸上一对柳叶弯眉颦得极深,“真要这么做吗?”
系统冰冷地说:“是。”
罗少知轻轻咬牙:“要下多大的手劲?”
系统冷漠:“全力一击。”
罗少知:……
她只在战争片里听过这样的词。
她的心高高悬起,自欺欺人道:“万一我失手,不小心把他打死了怎么办?”
系统知道她想临阵脱逃,在罗少知转身要离开时,冷冰冰地警告:“如果任务不完成,原著剧情崩坏,罗府将于阙安六年仲夏的贪污案中被抄家,请宿主认真抉择。”
“抄、抄家?”
“宿主穿书,是为修补原著男女主剧情,一旦剧情线崩坏……”
系统说了许多话,可罗少知耳边只剩下“罗府被抄家”这一句。
冰天雪地里,漫天银白,这五个字像一把锋利的冰棱直直地扎入她的心口。国子监的钟、鼓、碑亭,鲜红的琉璃牌坊……依次阁楼,都变得模糊不清。
罗府,爹娘……
罗少知惶然,眼中蓄满了泪水,豆大的泪珠沿着脸颊簌簌滚落,砸到雪地里只留下一圈淡淡的沁痕。
忽而,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罗少知仓促抹泪,转身回头,便见辟雍殿的汉白玉回廊下站着一位精雅少年。
辟雍殿后常年生长着槐柏,近三日大雪,厚重的积雪将柏树枝头压得弯曲低垂,吃重地垂撑到回廊玉栏上,深翠的柏枝随寒风而晃动。
那少年披着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身段与风姿秾纤得衷,丝毫不在意随时可能会晃落到肩头的枝头积雪,反而朝着罗少知文雅地颔首。
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罗少知看见他眼尾处有一粒红痣,犹如白茫茫的雪地中的一簇凛冬红梅。
独他一点无意红,艳染天下千万白。
……
程之怀来了,飞飞适时将罗少知摇醒,罗少知匆匆睡了个糊涂,睁眼看见一片翻红的衣角,还以为活在三四年前,张口便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声“文三”。
一上门被师妹认作老相好,程之怀吓得不轻,想要扶罗少知的手一抖,收回去背到身后,眼中满含热泪,“师妹,想死我了!”
罗少知脸有些红,不过不是为程之怀,而是为半梦半醒中叫了文承的名字,这会儿她心里头正臊得不行,便假惺惺地应和程之怀,挤出泪汪汪的秋水眼,“有劳师兄惦记。”
飞飞和曹旭彼此交换了个眼神,极有眼色地退下去。
下人走了,罗少知和程之怀都把造作那套收起来,一张桌上两边坐,一个撑颊一个靠椅,回到十多年前在道观时的没正形。
罗少知本就不是多斯文正经的人,外人面前或许还想着要装一装,自家师兄跟前多一个“请”也嫌生疏,因而开口便直接问:“宫中如何了?”
程之怀抱臂叹气,“还成。”
他问:“先前我寄去岭南的信,你都看了吗?”
罗少知点头:“大抵知道了一些,因而一过完小年我就带着飞飞回京,原本以为要耽误两三个月,没想到一路顺行,多亏了你打点。”
程之怀摆了摆手:“这些都是小事。”
他二人之间从不言谢,罗少知就笑了笑,轻声问:“贵妃和四殿下可还好?”
“贵妃和殿下一切都好,四殿下最得皇上喜爱,你且放心吧。”
得他这么一说,一路重压在罗少知心头的巨石总算消失。
去年秋末,震惊全国的李氏冒赈一案被翻案,原先处断此案的大理寺一众官员纷纷下马,时兼大理寺卿的太子被革了职,禁足东宫三月,过完年才放出来。
原本这事过去也就过去了,皇上一贯宠惯太子,罪名全都让大理寺少卿担了去。哪知道年初的合宫宴上,太子殿下兴致太高,喝多酒误闯后宫,强占了怀孕不足三月的丽嫔娘娘,致使丽嫔母子双尸。
大朱自建朝以来三百年,从没发生过如此罔顾天道人伦的荒唐事,皇帝震怒,一气之下废除东宫,太子朱煜先是被夺了储位,后又被圈禁冷宫一个月。
二月初,皇上下令,将皇子朱煜流放巴州,非诏永世不得回京。
淳帝一向心狠,诏令一下,不过三日大皇子就带着大皇妃及一众家眷被静静“送”出了京城,据说出京时一行十来人乘坐的非撵非轿,而是两辆黄牛板车,板车上还堆着用来喂御马苑良驹的干草。
此事大损皇家颜面,因而大皇子出宫时静悄悄的,没惹人注意。事后宫中也下令将消息封锁,妄议者一律由忤逆罪乱刑打死。
程之怀在太常寺当职,常在宫中行走,消息远比旁人通便,罗少知担心的是,太子被废后朝中再议立储之事,会波及到贵妃和四殿下。
但她也知道皇家内事不能轻易私论,得了一句“贵妃和殿下一切都好”便放下全心,方觉这一个多月来的神经绷得有多紧,只这一句话竟让她觉得恍如隔世。
罗少知倒了一杯热茶,微微抿了一小口。
程之怀见她脸上还有些凝重之色,想了想,试探着问:“你可是担心贵妃娘娘的身体?”
罗少知摇头:“贵妃先前托人来信,说她三年前难产身子已经养了回来,现已无大碍。”
程之怀:“那你为什么还垮着一张脸?”
罗少知欲言又止。
“……”
她的脸颊上有两团可疑的红云,垂着眼帘,目光左右闪躲。
程之怀明白过来,缓慢地“哦”了一声,“你是想问文承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