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侯爷!”

秦叔魂都吓飞了,老泪纵横地放下食案后“砰”地跪下,大喊道:“侯爷,不可!”

文承的视线从匕首上缓缓挪开,落到一旁的秦叔身上,见秦叔神色慌张、满脸泪痕,他目光烁了烁,缓缓道:“你以为我要自戕?”

秦叔蓦地卡了,泪泡挂在眼角,茫然道:“不、不是吗?”

文承轻笑一声,将匕首放下,幽幽道:“我死了,岂不是遂了那些人的心愿?”

秦叔这才反应过来,自家侯爷不是要寻死。

既如此,一切就都好说。

他连忙擦了擦脸,从地上爬起来,将食案摆到文承面前。

过了小半会儿,秦叔温声问:“侯爷今儿遇见罗小姐了?”

文承垂眸看着碗里清澈的姜汤,没有回答。

秦叔摸不准他的心思,试探着道:“可是罗小姐又来找侯爷了?”

秦叔虽是公主府旧人,却没在文承身边待过多久,这一两年才和文承近了点儿,有关罗少知的消息,他也仅仅是听闻,知道的并不全。

“老奴从前听人说起过,罗长史家的嫡小姐性情天真顽劣,少年时总爱缠着侯爷……”

文承依旧没说话。

秦叔:“如今罗小姐从岭南回来,怕不是和当初一样,怀着女儿家的心思……再想亲近侯爷?”

文承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是我去找的她。”

秦叔“啊”了一声,尴尬了,“这样啊。”

文承就笑:“如今京城中是不是人人都等着看侯府的笑话?”

他的语气是笑的,眼神却十分冰冷,秦叔冷汗直冒,“侯爷多虑了,侯爷身份尊贵,哪有人敢妄议,大多议论的是罗小姐罢了。”

那一碗姜汤摆在面前,文承始终没有动,他把匕首重新拿起来,握住刀柄,将刀尖移到蜡烛上,无声地灼烧,烧到刀尖黑红,才淡淡地问:“文府那边如何了?”

“李氏的案子一翻,大公子受牵连,被革了少卿的职,发配去了伊州,”秦叔道,“陈夫人因悲伤过度,前几日不慎染了风寒,正病着呢,三五天没见好。”

文承弯唇,眼尾的红痣在烛光映照下亮得惊人,“怎么,没从宫中请太医去看看吗?”

秦叔便道:“陈夫人一介妾室,怎可劳动太医院,况且风寒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只是她心中忧思过度,一时想不开,才病气难消卧床不起。”

“忧思过度……”

文承凝视着手中匕首,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

秦叔提醒,姜汤要凉了,文承余光瞥了眼食案上的小碗,忽然问:“光禄寺卿家的小公子沈新知,是不是在伊州任职?”

秦叔:“是。”

文承点点头,将匕首擦了擦收入鞘中,扔到书桌上,道:“让福祥过来一趟。”

福祥饿了一晚上肚子,点心吃到一半被秦叔叫过去,说是侯爷要找,不由联想到晚上在南长街私宅看到的那一幕,装着一肚子糕点,忐忑不安地进了内苑。

……

“啊?”福祥愣神。

文承不耐道:“让你做就去做,废什么话?”

“可是侯爷,”福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到了罗宅小的怎么说呀?说东西是侯爷您让给的吗?”

文承板着一张死人脸,冷声道:“你就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正砸到侯府门口!”

福祥:……

翌日。

一场雨后,天气晴好。

罗少知早起正梳洗,飞飞拿着一个包裹从外头进来了。

飞飞的表情一言难尽。

罗少知放下木梳,皱眉问:“什么东西?”

“不知道,”飞飞走到镜台边,观察着罗少知的神色,道,“是绛衣侯府的福祥一早送来的。”

果然,罗少知的神情立刻就变了。

飞飞暗中叹气,自家小姐果然还惦记着绛衣侯,此番回京算是只能认栽。

罗少知:“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飞飞当着她的面把包裹打开,只见里头有一方掌宽掌长的四方木匣,上头挂着一把小锁,锁是开着的。

飞飞疑惑:“这是什么?”

罗少知伸手掀开木匣,便见匣中放着厚厚一沓纸帛。

飞飞拿起最上头的一张,顺着纸帛上的字迹,缓缓念道:“立出舍书。苏州白柳氏有一女,名姑莲,年十一,生于九月廿三日,卯时建生……”

柳姑莲?

罗少知颦眉,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飞飞先她一步反应过来:“柳妈妈?小姐,这是柳妈妈的卖身契!”

柳妈妈……

罗少知蓦地想起,从前罗府还在时,府中浣衣的女奴中有一人便姓柳,全名柳姑莲。

她顾不得梳到一半的头发,连忙起身,将木匣里的纸帛全拿出来,一张张翻阅。

立出舍书。苏州顾氏膝下一子,名长安,生于二月十二日,子时建生,年十二……

立出舍书。金陵钟山,沈氏……

这一张张字迹分明的老旧纸帛,都是当年罗府旧奴的身契,总计四十五份,由老及幼,一个不落。

当年罗府落难,府邸充公,府内旧奴一应贱卖,飞飞并非奴籍才免遭转卖,跟着罗氏一家三口去了岭南,其余人……

罗少知一直以为,罗府旧人早已不在了。

她捧着纸帛,眼眶隐隐发红,未梳挽的长发散在清瘦的肩前,可亲又可怜,看得飞飞直心疼,“小姐,怎么了?怎么哭了?”

罗少知闭了闭眼,压下喉头的哽咽,浅笑着说没什么,“福祥送东西过来时可说什么了?”

飞飞迟疑:“是说了。”

“说了什么?”

“他说……”

飞飞脸上又露出了进门时那副一言难尽、自我怀疑的表情,“他说侯爷让他转告,这些东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正砸到侯府门前,如今送回来是物归原主,和侯府可没关系。”

罗少知愣住,眼眶还红着,眼泪要坠不坠,呆呆地“啊”了一声。

罗少知怎么也没想到,文承特地让下人来一趟,托福祥转告会是这种话。

她的心情被这句“和侯府没关系”不上不下地吊着,捧着身契哭笑不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飞飞措辞:“小姐,我觉得绛衣侯奇奇怪怪的,要不咱们还是别和他走太近,怪瘆人的。”

飞飞说得不无道理,只可惜,罗少知光听进耳朵,没听进心里。

午后,宫里送来了许多东西。

宫人来时说,贵妃娘娘怕小姐在京宅独居受了委屈,晚膳时在皇上耳边提了几句,皇上便赏了好些绫罗绸缎和金银玉饰。

既是宫里来人,必然闹得人尽皆知。罗少知花一千银两买下的小小私宅,蓦地热闹起来,引得南长街许多人围观。

傍晚程之怀来时人都已经散了,庭院中飞飞正和轻露商量着要把宫中赏的假珊瑚放哪儿,小姐的正房和正厅都已经被珍器摆满了,屋子就这么大,总不能把皇上赏的东西摆放在下人住的东西厢房里。

程之怀在影壁之后听两人嘀咕半天没商量出结果,乍然出声:“就放在西厢房吧,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两人惊吓回头,看见程之怀连忙行礼:“程大人。”

程之怀摆摆手,两人直身。

“大人,这假珊瑚是宫里赏的,”轻露为难,“放在下人的房里怕是不妥。”

飞飞跟着用力点头。

程之怀对着飞飞笑了:“你家小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从前皇上赏的玉明珠不是照样扔房顶上玩?没事,就放西厢房,你俩早起瞧见还能高兴高兴。”

说罢,他甩甩衣袖,从怀里兜出一把瓜子,嗑着两张利索的嘴皮去正厅找罗少知了。

正厅与两日前截然不同,翘条几上摆着的是后宫普通妃嫔殿里都难得见到的金镶玉云壁花樽。

程之怀进门眼前一亮,“嗬”了一声,绕厅一圈感慨万千:“前几天来你这儿还是家徒四壁,今儿快赶得上云宁宫主殿了,这么气派?”

罗少知早在他和飞飞轻露说话时便听见了动静,宫中来人,她应付了半天,累得很,浅浅地“嗯”了一声。

程之怀听她语气,在对面坐下来,好奇地问:“怎么?哪不高兴?说出来让师兄高兴高兴。”

“没事。”

罗少知低下头,失落道:“只不过觉得,有些物是人非……”

这些赏赐,从前她在罗府看遍,不觉得有什么。而今饱尝家毁流落、凄零之苦,再看这些琳琅满目的金银玉器,心中没有丝毫慰藉愉悦,有的只是满膛的悲凉与惆怅,心角仿佛塌陷了一块,空落落的,怎么也填不满。

程之怀想了片刻,道:“物是人非,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总要向前看的。若是伯父伯母在天有灵,得见罗府平反,想来也会高兴欣慰,而不是忧愁伤怀。”

罗少知点头,打起精神来:“你今天怎么得空过来了?”

程之怀:“就怕你想不开难过,所以才来看看你。”

“说实话。”

程之怀咳嗽连连。

咳完,他摸摸鼻子,尴尬道:“那个,我听说,你和绛衣侯见过了?”

罗少知“喔”了一声。

昨晚入夜她才和文承见的一面,今天程之怀就知道了,可见消息传入了京城里多少人的耳朵。

程之怀压低声音:“他没对你做什么吧?”